他讲得拉杂,不连贯,一件事没说完,还没结论呢,就蹦到另一件事上,也许是积怨太多,一件事顶着一件事自动向外涌,容不得他说详细说条理,以至都讲了半个多小时了,我也没能知道他为什么离婚,“她”在我脑子里也始终面目模糊。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说,他是好人,无论按什么样的标准界定。他对我也很有诚意。按说,按照预先打算的说,这桩婚姻应该没问题了,好人,又有房子,还要什么?可是事到临头方才发现,抽象中的好人一旦具体起来,就容不得大而化之了。能力差点,平庸一点,没多大出息,这些我都想到了,都预备接受,就是没想到他会是个心胸狭窄又自以为是的怨妇。噢不,怨夫。与一个怨夫结婚,成家,共度一生,我有这个襟怀有这个能力吗?雁南说:婚姻远不是你我所想象的那样神圣,有点像买生活必需品,买不着好的,就买次的。可是,次,次到什么程度方是底线?
那天,我正坐在医院单身宿舍的床上看书,雁南拿来了一封信。信首:梅玉香同志——梅玉香是外科卫生员,负责妇产病房,是雁南的部下。我问雁南:“怎么回事?”雁南示意我先看。我便看。这是一份详尽的军队干部履历表,详尽到一次口头嘉奖都未被遗漏,写了一页纸零三行,信末尾的客套词是:祝学习进步工作顺利乘胜前进!落款:同志程百祥。一分钟过后,我抬起头来,问:“怎么回事?”“还不明白?”“明白是明白——”“那你就给他回封信!”“我回?”“你起个草,叫小梅抄。”“包办婚姻啊。”“是恋爱!”“恋爱?”我抖着两页单薄的履历表。“韩琳,别太挑剔了,头一封信,还能怎么样?再说,小梅今年肯定复员,她不愿意在农村找,你知道。这样的机会对她已经是不容易了。帮帮忙,嗯?”随手又递过一张照片,青年军人的二寸半身免冠照,看上去又陌生又熟悉,是张没有特点的脸。雁南站一边当解说员:这人是个汽车排长,家跟小梅一个村,不过以前不认识,两家老人牵的线……
雁南走了,我下床坐在桌前把照片竖在脸对面开始写回信。尽管回信的内容也是一份履历表——小梅的履历表——但比对方开的那份要自然丰满生动多了;也写了一页纸零三行——这些细节很重要;信末尾的祝词朴实热情而不失分寸:祝你好。雁南看完后一个劲儿地表扬我:“韩琳,你是真聪明!”我谦虚道:“聪明是不幸的源泉。”雁南没领会出这谦虚,反点头表示了同意:“言之有理。最近我老是想,要是小梅一直在他们家乡里一直没有出来,压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可能反倒好些。”
我和雁南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在农村待过,每年夏秋两季助农劳动,干几天就走。我们心目中的农村便是小说《 艳阳天 》里的农村,处处是爱情、露珠和绿。可一到了小梅嘴里就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说她十岁退学下地干活时一天挣六分,合不到两毛钱。我们诧异十岁的孩子能干什么。她说成年妇女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除了犁地之外,和大老爷们儿干一样的活儿。一年里最累人的是秋收,收地瓜。那活急,要倒地种麦子。刨完了就地切,就地晒,晒成瓜干,逢下雨半夜也得爬起来抢收。地瓜是她家乡的主食,一年得吃大半年瓜干,吃苞米面是改善生活,白面过年才能吃上,大米见不着。农民不种什么就不吃什么。山区缺水。秋收时她最怵的就是切地瓜干,拿着小木板拿着刀,蹲在地里边切边向前赶。这种活儿都是包件,干一垄四分,谁也不敢怠慢。一天下来,两腿哆嗦得站不住,晚上睡觉疼得爬不上炕,得靠哥哥抱上去。哥哥比她大三岁,看她累成这样,心疼得直哭,几次闹着退学跟她一块干活帮家里,娘不准。娘说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得供他上学,他是男孩子,他不能跟他爹似的一辈子在地里做死,累死,穷死。爹四十不到就死了,娘跟他苦了二十年,到头来还得自己拉扯三个孩子。小梅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弟弟也上学。娘是个有见识的人。她和娘养活着他们兄弟俩,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多苦多累,心里自豪。小梅说现在说这些真觉着像在做梦。人哪,真是怪物,没有受不了的罪,没有享不了的福。现在医院里的人整天闹着给食堂提意见,不是嫌菜的花样少就是嫌菜不中吃。“我们那阵儿,哪有菜吃?有菜没有油炒啊!豆油舍不得吃,得留着夜里点灯用,芝麻油那么一点点当什么用?一天三顿吃咸菜,能下饭就行。下来红萝卜了,腌上。吃着红萝卜,青萝卜又下来了,再腌上。赶红萝卜吃完了青萝卜就腌成了,这时再把白菜帮子腌上。一茬接一茬地腌,一茬接一茬地吃。有的家连咸菜也不叫随便吃,为省粮食。……”
大校的女儿 第一部分(21)
“唉,算了,不说这些了。看这,小梅,同类项合并完了,再往下呢?”
我一直在辅导小梅数学,我和雁南计划帮她考上护校。新规定战士提干必须经过院校学习。小梅不愿意复员。她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我们。并处处事事模仿。我们吃苹果削皮儿,她也削;我们睡前要洗洗换换,她便也洗也换;我们不吃肥肉她便也不吃,尽管她爱吃。其中最热衷于模仿我们的事是说普通话。小梅的家乡话口音很重,“哥”念“果”,“做”念“揍”,“耳”念“乐”。小学校的老师上语文课比别处老师须多费一道工序:耳,耳,“乐朵”的乐——如同用国语注释外文。小梅来后一年家乡口音就听不出多少了。她其实挺聪明。小梅的变化引起了教导员的注意,教导员认为农村孩子应当保持自己的本色,他本人即是保持本色的榜样,离家乡十多年了,一口胶东腔仍是纯洁无瑕。一次他们科春节晚会他独唱《 北风吹 》,回到宿舍后雁南直着脖子学给我听:“跛风那国催……”笑得我差点肠梗阻。教导员责成雁南对小梅进行批评帮助。小梅要入党要提干,政治经济命脉都攥在教导员手中,雁南便找小梅谈了。
“小梅,你们家乡话,好不好听?”雁南怎么也曲里拐弯起来了?
“好听什么?土死了!”
雁南看看我,叹口气,没滋没味地又问:“是吗?怎么土?”
小梅抿着嘴不出声地笑了,想了想,突然喊道:“乐果( 二哥 )——家走次( 吃 )饭俩( 啦 )——”嗓门大得就像真的站在田野里一样,把我和雁南吓了一跳。小梅喊完憋不住又笑了起来。
“别笑了小梅。”雁南哀求她道,“不过家乡话还是不能忘的对吧?要不将来复员回去不好办对吧?”说完扭头看我,我目不斜视。
“忘不了!”小梅说。停停,又说,“我不复员!”
“当兵总是要复员的……”
“我不复员!!”声音之响使我和雁南同时一惊。小梅看我们一眼,放低了声音,“我不复员,我喜欢这里。到了这里我才认识了你们,我才知道,以前我活得就像个白痴,整天吃了挣,挣了吃……”
窗外,海浪哗哗,低低地,缓缓地。
“小梅,以后我教你学说普通话。”
“也教我学接生,对吧?”
“那当然啦!”
“我帮你补习文化,咱们考护校!”
小梅看看我,又看看雁南,看看雁南,又看看我,然后谁也不看,说:“要是我早能跟你们在一起就好了。”
……给“同志程百祥”的信发出去了,小梅只是抄了一遍,也附了一张照片,二寸半身相,规格同对方那张一样。我说过,这类细节很重要。雁南也同意,认为既然想成,就不能矜持也不可掉价儿,分寸得把握好。我们在共同对“敌”,我和雁南是小梅的军师。她无条件地执行我们决定的一切,没有异议没有建议,没有反感没有热情,态度平和像是在做一件与她并不相干的事情。这使雁南心里不踏实。
“小梅,你到底觉着这个人行不行?”“只要人家不嫌乎咱就行。”“那是他的态度。你自己呢,觉着行不行?”“我就是觉着只要人家不嫌乎咱就行。”雁南问不下去,就不问了,从此隔十天左右拿来一封信给我,我写了回信,雁南审阅后再交给小梅抄、发,这样往返了五六个来回,小伙子信中一次比一次多地流露出对小梅的、也就是说对我的肃然起敬。雁南再也不表扬我了,后来干脆直接说了:“韩琳,这次,你把信写得稍微、稍微……稍微那个一点好吗?”稍微哪个一点儿?戏演得不错,却没法收场了!这天,雁南又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