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鹿归紧张得满手都是冷汗,喉咙里干涩发紧,一边蹭着衣角一边轻咳了好几声才勉强冷静下来,蹲下身和阿淮目光齐平,却是带着从未有过的恭敬,再也不是在折柳镇时的慈父模样,认真严肃道:“小皇子,陛下才是你的生父,臣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只算是一个过路人罢了。从今往后,小皇子千万别再叫臣爹爹了,下次见到臣权当是从未见过便好”话音刚落,阿淮浓密纤长的睫毛就忍不住地颤了颤,抖落了几颗刚刚挂着的泪珠,晶亮纯澈的大眼睛眨巴着望着陈鹿归,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也从未见过他这样郑重的模样。“小皇子,臣不是你的爹爹。”陈鹿归生怕阿淮年纪小他听不懂,又耐心地把话说了一遍,这回尽量说得又慢又清楚,配合着手势对阿淮解释道:“臣只是照顾过你两年,你的爹爹从始至终只有陛下一人,你一直都认错了!”这下阿淮算是大致听明白了,但是依旧难过又纠结地皱着小脸,似懂非懂地望着陈鹿归和萧凌安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怎样用有限的脑子理清这复杂的事情,也不知该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原来那个坏男人真的是他爹爹,他一直最喜欢的那个爹爹竟然是假的!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坏男人,他一见面就凶巴巴的,对阿娘也不见得有多温柔,阿娘似乎也不喜欢他,把他当做是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反而眼前这个假爹爹,他真的很好很好,会给他做好吃的,会带他出去玩,对阿娘也一直很关心,他真的很喜欢以前的样子如果坏男人真的是他爹爹,他就再也回不去了。思及此,阿淮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委屈又悲伤的哭声响彻养心殿,平日里那份机敏聪慧再也顾及不上,和这个年岁的其他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甚至哭声中带着些大人才有的绝望和破碎,仿佛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冲击,有人一下子将他的一切都夺走了。听着这哭声越来越响亮,沈如霜也不禁眼眶发酸,三两步就冲上去将阿淮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稚嫩的后背和发顶,将他颤抖的小身子整个都拢在怀中,好似这样就能暂且逃避这些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她对阿淮现在完全能够感同身受,就像原本最坚定最珍贵的感情被人狠狠打碎,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在旁边任由这一切发生,并且企图让时间来冲淡这一切的悲伤和绝望,她现在也只能希望阿淮还小,兴许不会将这件事记得太清楚,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阿淮在沈如霜的怀中躲藏了一会儿,倏忽间抬起头抹着眼泪,眼眶红肿像一只小兔子一般拉着沈如霜的手,小声地问道:“阿娘,你是不是也知道啊?”沈如霜沉默不语,只能浅浅地点头,望向阿淮的目光中满是愧疚,想着若是她能够藏得再好一些,或者从当初开始就没有选择萧凌安做夫君,兴许这个孩子就不会被困在深宫里,也不必在这么小的年纪经历这些了。“呜呜呜”阿淮哭得更伤心了,拉着沈如霜的手慢慢松开了。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还被假爹爹丢到了坏男人的手里。毕竟是亲生儿子,萧凌安也不忍心看着阿淮哭得伤心,迟疑地伸出双臂想要抱一抱,可是刚伸到半空中又凝滞住了,迟钝又缓慢地缩了回去,眸光无奈又挫败。阿淮是因为不想认他才会哭的,想必现在只会更加讨厌他吧。他们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天生的仇敌,正如他和先帝与太后一样,一生都得不到想要的亲情和温暖。他本以为在亲生的阿淮身上可以得到改变,可如今却还是变成了这样。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对他的报应吧。但是他不想看着阿淮这么难过,想着现在唯一让孩子有几分感情的就只有陈鹿归了,于是赶忙威慑着陈鹿归上前哄一哄阿淮,只要能够暂且不让他哭得那么伤心就好。陈鹿归也很是忐忑,尝试着靠近到阿淮身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平复心情,尽量让笑容和从前一样温暖又柔润,小心翼翼地拉着阿淮道:“小皇子别难过了,臣出身低微才疏学浅,怎么能比得上陛下做你的父皇呢?兴许现在你不能接受这些,但是长大了一定会明白的”闻言,阿淮稍稍止住了哭声,吸着鼻子侧目望着陈鹿归,分明还是和从前的爹爹一个模样,但是说的每句话都让他觉得很是抗拒,特别是什么“长大了就会明白”,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现在更加不高兴。不都是为了让他认坏男人当爹爹么?一个个都说得这么好听阿淮越想越是气恼,稚气地闷哼一声,使劲用小拳头推开了陈鹿归,白胖的小手叉着圆滚滚的腰身,腮帮子气得鼓鼓囊囊道:“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陈鹿归被他猝不及防推得一趔趄,愣愣地看着阿淮独自跑出了殿门,被安公公和几个太监呼喊着拦着。“阿淮”沈如霜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丁点儿大,脾气却不知像谁这么刚烈冲动,路都走不稳还逞能地跑起来了,生怕他在路上磕着碰着,也顾不得殿内是什么状况了,立即起身就追着阿淮。“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好不好?”阿淮很快就被沈如霜抱在怀里,依然气呼呼地挣扎着,沈如霜也不能和一个小孩子较真,只能温柔地哄着。过了好一会儿,阿淮兴许是闹累了,终于筋疲力尽地安静下来,沈如霜也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养心殿,径直往凤仪宫走去。大殿内蓦然间变得很安静,没有了孩子的哭闹声,也没有了陈鹿归惊恐的求饶声,只有萧凌安和陈鹿归一跪一立目送着母子二人远去。“陛下,微臣好不容易留得性命,心中万分感念陛下恩德,绝对没有二心,陛下一定要相信微臣啊”陈鹿归害怕萧凌安还是对他心有怨念,赶忙趁着他回过神的时候诚恳陈情。萧凌安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一下子就知道了他的用意,但是方才的事情让所有人都不好受,既然现在阿淮已经慢慢开始接受事实,他也不想再去纠缠,就让这事情顺其自然就好。“罢了,当日约定的期限已到,你的事情办好了吗?”萧凌安抬眸问道。他当初并不想放了陈鹿归,并且觉得多的是人可以替代他,但是那日在行宫的暗室中时,向来文弱卑微的陈鹿归主动和他说了两个条件。一个是二旬之内他能取得镇北将军季世忠军营的具体消息,一个是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可以帮着萧凌安留住沈如霜,若是都能够做到,萧凌安就放他一命,给他走上青云路的机会。这两个条件都刚好迎合了萧凌安的心思,何况当初来找陈鹿归是因为欣赏他的一点才华。他在霜儿的事情上容易意气用事,容易冲动不可控制,但是只要涉及政事,他一直都审时度势,冷静惜才。既然陈鹿归死到临头敢用这样的条件来拼一把,他倒是不妨试一试,反正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若是陈鹿归敢有别的心思,他杀了他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回禀陛下,臣已经打探到了消息。”陈鹿归端正了神色,将奏折从怀中拿出呈到萧凌安面前,态度恭敬地有理有据道:“镇北将军季世忠的军队长期驻扎在西北,今年部分回朝过年,臣就趁着养伤的这段时日混进去做了近几天杂活。因为臣在京城是生面孔,他们对臣并没有太多防备,所以能够套到一些消息。”陈鹿归顿了顿,又把一分粗略的名录和局势划分送到萧凌安面前,道:“镇北军看似团结一致,把将军季世忠视若神明般效忠,而季世忠却有拥兵自重之势。其实镇北军内部并非如此紧密联合,特别是几位仅次于季世忠的副将,虽然都对季世忠忠心耿耿,但是对于谁才是最好的一条狗,一直争执不休。甚至臣只是做些不相干的户籍整理的活儿,茶余饭后都能听到有人为了自家将军大打出手,哪怕会受军纪惩罚也不在乎。”萧凌安稍稍来了兴致,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鹿归一眼,勾唇笑道:“若是如你所说,你觉得应当如何破局?”“臣资历尚且,怎敢对军政要务指手画脚?”陈鹿归谦卑地在萧凌安面前磕头,但是看到他带着应允的目光后也不过分推辞,平静沉稳地分析道:
“既然他们并不和睦,就一定会有意识薄弱,不甘心屈于人下之人,若是能够抓住其软肋推波助澜,让他们内部矛盾自乱阵脚,应当会容易攻破许多。”听完后,萧凌安轻笑一声,眸光中看不出是赞许还是轻蔑,深若幽潭般让人捉摸不透,在桌前随性踱步,指尖把玩着玉佩道:“看来你是打听过朕是如何处置沈家的,是吗?”陈鹿归低头不语,但是已经承认了。当初萧凌安为了让沈家倒塌,就是抓住了楚新元这个重要漏洞,借机策反来搜集证据,最后找到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武将和文臣不同,你也知道他们把季世忠视若神明,所以哪怕闹得再厉害,季世忠也能够凭借一己之力镇压,都算是他家里的小打小闹,不会真的闹到台面上来。”萧凌安的目光投在陈鹿归身上,摩挲着玉佩的手指一顿,沉声道:“所以你这个法子,没有用处。”陈鹿归惊出一身冷汗,生怕萧凌安否认他所做的一切努力,还是不愿意留下他的性命,强行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弯下身子,颤巍巍道:“臣洗耳恭听陛下高见。”萧凌安看着他害怕得稳不住身形的模样觉得可笑,故意不提以后会如何处置他,只是勾唇笑道:“总是玩一样的把戏有什么意思,若是让他们的神明跌入泥沼,让此生的信仰就此倒塌,这才好玩呢。”时近年底,京城一如往常一样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在枯枝上,一夜醒来满目皆是皑皑白雪,放眼望去只有几株红梅盛放,星星点点地缀满枝头,别有一番风趣。阿淮出生在江南,从未见过这样铺天盖地的雪花,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所有注意,满心满眼都是打雪仗堆雪人,成日缠着沈如霜想要出去玩,很快就把那日养心殿的不愉快抛之脑后,雪团子一样的面容上又盈满笑意。沈如霜暗暗发笑,想到当初她自己初来京城的时候也爱极了这里的雪,只可惜她的阿娘当时缠绵病榻奄奄一息,没有陪她堆雪人,所以她更想要在阿淮身上弥补遗憾,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二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肆意地在雪地里捧着雪花玩耍,阿淮本来就走不稳,现在穿上厚实的棉服更是跌跌撞撞,干脆直接瘫倒在雪地里,用肉乎乎的小手抓起一团雪就丢在沈如霜的身上,后来又被她强行按在怀里揉搓脸蛋当做惩罚。萧凌安恰好处理完政事经过,看见这欢笑的一幕不禁心中一动,遣散了身边的宫人独自靠近,想要试着一同参与,悄悄地走过去并未出声。谁知沈如霜刚一转头就看见了他,惊呼一声跌坐在雪地里,心口忽然间传来一阵闷闷的疼痛,喉咙间抑制不住地泛上腥甜,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用手帕捂着唇瓣痛苦地咳嗽起来。萧凌安慌忙地帮她顺气,让玉竹快些去找太医来看看,阿淮也担忧地围在沈如霜身边,小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过了一阵,沈如霜终于平静下来,可当手帕拿开的时候,萧凌安却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作者有话说:二更在十二点哦~感谢在2022-10-0123:57:34~2022-10-0222:0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香果双响炮4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他无奈了(二更)凤仪宫内,贴身伺候的宫女全部都听命跪在寝殿外,殿内炭火烧得温暖如春,屏风阻隔了墙角的耳目,做工精美的蚕丝被盖在沈如霜的身上,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尽管隔着层层帷幔,还是能够隐约看到沈如霜的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失色,仿佛忽然间被人抽走了力气似的,与方才在雪地里和阿淮一起撒野的判若两人,时不时还压抑不住地咳嗽几声,干涩沙哑的声音听得萧凌安攥紧了掌心。她将手伸到帷幔之外的软垫上,李太医隔着锦帕仔细为她搭脉,脸色起初还算正常,后来蓦然间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为难地用手抚摸着苍白胡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说话。满屋子的人都极为紧张,沈如霜除了身子有些虚弱外其他一切都好,现在忽然间倒下生怕有什么急症,都是急得直冒冷汗,只有沈如霜和玉竹对视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霜儿如何了?”萧凌安按捺不住地追问道。李太医神色纠结地瞥了一眼外面的人,玉竹赶忙将那些人遣散,又把门窗锁得严严实实,这才回到床榻边听李太医说道:“皇后娘娘凤体本无大碍,是因为肝火犯肺才会痰中带血,想来是近日服用的滋补之物过多,而娘娘又多思多虑才会如此。但是微臣为娘娘诊脉之时还发现体内有一股阴寒之气,两气相冲才会导致症状如此明显,娘娘也多受罪了。”此话一出,沈如霜和玉竹皆是脸色微变,抿着唇不出声,仿佛关心的并非只有身体,还有其他别的心思。“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阴寒之气呢?”萧凌安凌厉的目光落在李太医身上,将一旁命人抄录每日吃食的簿子递给张太医,问道:“是否每日的饮食有问题?可有什么需要忌口?”张太医接过簿子草草看了一眼就放下,苍老的面容泛上几分疑惑不解,缓缓摇头道:“陛下一早就叮嘱过微臣要好生照看,所以皇后娘娘的食谱是由微臣亲自拟定,并且隔三差五都会有凤仪宫的宫人送到太医院来过目。近日除了补品较多以外就没有什么异样,微臣说奇怪也正是觉得此处不妥,不应该出现阴寒之气。”萧凌安也察觉不对劲,稍稍思忖后就将目光落在了玉竹身上,微微上挑的凤眸刹那间就满是不可抗拒的探究和逼问,让玉竹看了就不禁打冷颤。“回陛下,近日天气寒冷,娘娘夜里觉得闷气时常开窗通风,所以”玉竹目光躲闪地回答着。还没说完,张太医就率先摆起了手,皱着眉头打断道:“非也,皇后娘娘的阴寒之气郁结体内,不是偶然几天夜里开窗所导致的,若要达到如此地步要长年累月积累才行,微臣以为更像是内服了一些药物或极寒之物。”闻言,萧凌安眸光一顿,心中慢慢腾起一个猜测的念头,转头瞥了一眼方才说话支支吾吾的玉竹,却恰好和她偷偷打量的目光相触,刹那间就明白了什么,勾唇笑了笑,对李太医道:“那便罢了,你只要开药调理就好,其他的不必管了。”李太医隐约知道里面必有缘故,但是在宫中多年也明白生存之道,自然也没有多问,带着小药童就下去开方子了。屋内一片寂静,沈如霜将伸出把脉的手缩回被窝里,暗暗收紧了五指,故意侧过脸没有看萧凌安的脸色,虚弱地又咳嗽了几声。待到所有人都走远后,萧凌安的笑容立刻消失殆尽,看向玉竹的眸光尽是锋芒和阴沉,威慑之意让她双腿发软,不自觉地“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还未等萧凌安发话就已经心虚起来。“你若是如实招来,朕可以饶你一命。”萧凌安轻蔑地瞥了她一眼道。“奴婢”玉竹欲言又止,趁着萧凌安移开目光的间隙赶忙和沈如霜目光交流着,却看到沈如霜也犹豫不决,咬着干裂的下唇并未给出明确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