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怎么看,咱们不管,咱们看看书里怎么写贾母的眼光。书里怎么写的呢?我们把书先拿手摁上。我们想一想,我读过好几遍《红楼梦》了,我现在从头来重新读第五回,贾母会想,可怜见的,家里没人,难为她了,不是的——“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她不是一次妥当,两次妥当,素来就妥当!她忽然走出来带宝玉去午睡,极妥当。这是贾母的眼光。贾母她认为,秦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一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个是形容性格、气质都很不错,这倒也罢了。然后曹雪芹通过叙述语言,就替贾母做出了一个不可争议的判断。这个判断词是这样的,说,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并列都没有,稳占第一份。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说的打的补丁,真是那么回事,她怎么会是得意的一个对象呢?让老祖宗觉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有听众在下面微笑,说,哎呀,《红楼梦》古本很多,文字有区别,有的这么写,有那么写,是不是你选择这一本这一句写错了呀?怪了!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红楼梦》的古本有很多种,这些古本当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样,但是偏偏这一句都一样。可见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母就是认为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以贾母这样的身份,来对她的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做出判断,她认为妥当,她认为得意的第一要素应该是什么,就是血统,就是门当户对,就是家庭背景好。你看,这不是和第八回末尾打了一个补丁,满拧了吗?而且再仔细推敲,这话就太怪了,在故事开始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整个宁府和荣府两府只有一个重孙娶了媳妇,就是贾蓉娶了个秦可卿,本来是没有可对比的,是不是?可是贾母就等于有一个预言,就是你以后贾琏你也生了一个儿子,也娶了一个媳妇,我现在都不动脑筋,肯定比不了秦可卿;就是你贾宝玉今后你也有一个儿子,也娶媳妇,或者贾环也有儿子,也娶媳妇,都比不了秦可卿。当然,这些人都还没有生儿子。但是,贾母眼前她也有了一个重孙子就是贾兰,“草”字头,跟贾蓉是一辈的嘛,贾兰当时比较小,也不是很小,贾母只要身体健康,她老去祈福,她原来有福气的话,她是能眼看着贾兰娶媳妇的,你怎么就能够事先就断定,贾兰不管娶什么媳妇,秦可卿都永远是第一得意之人呢?怎么秦可卿就那么不可超越呢?这值不值得我们思索呢?我觉得,很值得我们思索。
下面我们再分析一下,秦可卿的公婆怎么看待秦可卿。下面马上有人嘴角在弯,我就知道你是在嘲笑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说,哎呀,别提他的公公了,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用您说吗?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非得她出身背景好吗?人家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说得也很对,贾珍和秦可卿的暧昧关系,不是什么极端的家族隐秘,在第七回的末尾,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是王熙凤和贾宝玉到宁国府去玩儿,而且在那一次就见到了秦钟,最后秦钟就要回家。秦钟跟秦可卿什么关系呢?名分上的姐弟,既不同父,也不同母,面子上的事。所以并不让他留宿在宁国府,就晚上要送回去,把他送回去,派活,管家派的谁呢?一个老仆人叫焦大。
焦大喝醉了酒,一听说派这个活,火冒三丈,而且仗着他原来在上几辈主子面前有脸面,破口大骂,骂的话很多,我现在就只拎出一句,他有一句话,惊心动魄,叫做“爬灰的爬灰”!意思是说,公公与儿媳妇私通。那么焦大骂的什么意思就很清楚,他这个矛头直指贾珍,他这个骂的矛头不是指秦可卿,他是直指贾珍。他骂的声音很高,不但已经坐上车的凤姐和贾宝玉听得清清楚楚,贾蓉也听见了,尤氏当然听见了,家下的周围的仆妇们也都听见了。所以贾珍的这个问题,在宁国府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尤氏是一个,比如说,她性格比较懦弱,或者是这个人没有什么决断,她也不能够最后断定,她的儿媳是不是和她的丈夫有通奸的关系,那么至少她应该不愉快,至少她应该觉得很恶心,很堵心。所以到第十回,写到秦可卿生病的时候,尤氏对秦可卿的反应,按我们这样的思维逻辑,应该是这样一种反应,你本来就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是一个野种,你又是一个小官僚家里面,勉勉强强嫁到我们家来的,你居然跟你公公不干不净的,你得病了,得病活该,你死了才好呢!而且秦可卿的病,大家知道,书里面隐隐绰绰也写到,她是月经不调,几个月没有经期,经期特别长,这很可能是怀孕了;如果怀孕的话,尤氏转怒为喜,还是有可能的,因为毕竟娶个这媳妇,目的就是要让贾蓉把宁国府的三世单传传到第四世。但是大夫说得很肯定,不是喜,尤氏好像也认可大夫的判断,不是怀孕,就是病了。那么,《红楼梦》就有大段文字写尤氏对待秦可卿生病的态度和反应,应该细读。
尤氏说了些什么话呢?她说,她嘱咐秦可卿:“你且不必拘礼,你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什么叫“早晚照例上来”?懂不懂啊?《红楼梦》来回来去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早晨要到长辈面前去晨省,晚上要去晚省,就是都要去请安的,每天要坚持的,除非你病了以后长辈原谅你,允许你不去,否则都得去,例行功课。但是尤氏对秦可卿如此宽容,你病了,你就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了,你就好生养养吧,就是亲戚一家子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而且尤氏还有的话更古怪,她就对她的儿子贾蓉说:“你不许累掯她。”累掯又是一句北方的语言,就是不许你难为她,“不许招她生气”。底下的话越说越奇怪,说:“倘若她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这么个性情的人,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这事太奇怪了!她听见焦大骂“爬灰的爬灰”,在说这些话之前,她应该对她儿媳妇非常地反感,她犯不上,又不是怀孕,得了这种怪病,就关怀备至到如此程度。而且,怎么会就打着灯笼,找不到比养生堂抱来的野种,还好的女子呢?这不成逻辑啊,在当今社会这也不成逻辑啊,不用打灯笼,打火把,摸黑摸了一个女子,可能就是能查清父母的。是不是?而尤氏这么说话!你说,秦可卿在贾府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生存状态呢?透过别人眼光就很清楚了,她是一个从贾母开始,上上下下都尊重她,喜欢她,她在那儿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她好比鱼游春水,非常自如,她是这么一种生存状态。尤氏跟人还说了这样的话,说,哪个亲戚,哪家的长辈不喜欢她呀!这就奇怪了,就算你宁国府容了她,贾母容了她,三亲四戚的不许人说闲话呀,你们家娶媳妇就娶一个养生堂抱来的野种?她娘家就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僚,不许有人不喜欢她呀?哎呀,怪了!没有一家长辈不喜欢她,所以尤氏就说了啊,这两日好不烦心,焦得我了不得,我想到她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这么一个媳妇得点病,她心就像针扎似的!你说说,这多心疼啊!
我们再看看,贾府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拿事的人物,王熙凤,她怎么对待秦可卿。王熙凤,说老实话,就像贾母点出来的:“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那好厉害,那个人!你看,远房的亲戚贾芸到她那儿求个事,她都不拿正眼瞅贾芸,直到贾芸给她行贿,送给她一些冰片、麝香,那是很值钱的东西,她收了,收了心里还想,她本来就想,给贾芸派一个事,因为宗族的子弟一旦被派了个事以后,就可以到总账房去关银子,关了银子以后,一部分办事,一部分,说老实话就归自个儿了。所以贾氏的旁支,远亲的这些子侄们,都愿意到贾府里面揽一个事,贾芸也不例外。可是王熙凤连正眼都不看,而且受了麝香、冰片以后,也不马上派他的活儿,王熙凤就继续走人了。到后来,她假惺惺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啊?后来派他一个在大观园里面,补种树木花草的这么一个活儿。这就是王熙凤!她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亲友尚且如此,因为贾芸,虽然家境贫寒,但他是贾氏宗族的正式成员,父母是谁,再往上是谁,查家谱清清楚楚,她尚且如此。
那么对秦可卿,按道理她应该是一万个看不上,是不是?你们宁国府你们瞎了眼了,娶媳妇娶来一个养生堂里抱来的野种,什么家庭背景啊?秦业,小官僚,按说她对秦可卿最好的态度也不过是敷衍,可是,不是!她跟秦可卿形成一种密友关系,虽然她辈分高,她是婶子,秦可卿是侄媳妇,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书里面是明明确确地这么写。像第十一回写到,王熙凤到了宁国府去看望生病的秦可卿,说了那么多的话。比如说,举一例,王熙凤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你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得起。”她安慰秦可卿,那整个贾府宁、荣二府要竭尽全力来保住秦可卿的生命,一天吃二斤人参都吃得起的,那不成问题,宁国府没有了,荣国府要去。
那么去看望秦可卿的时候,贾宝玉他老跟着,“跟屁虫”,王熙凤嫌他有点多余,后来就把贾宝玉给支走了。支走了以后有很重要的一笔,就是王熙凤又和秦氏两个人压低声音,说了许多的衷肠话,你看,她们两个人感情多好?这是一个从养生堂抱来的野婴的态度吗?绝对不是。
那么我们现在看一看,秦可卿自己怎么想。写一个人物,一个是写外面的人,周围的人怎么看待她,一个是写她自己,往她内心写,她自己怎么想。秦可卿如果是养生堂抱来的野婴,如果她的养父真的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僚,她就必然会有自卑心理,她会自卑的,她会觉得很难为情。起码她表面上可以强撑着,但是一到夜深人静,清夜扪心,她就会感到她处在一种凶险的环境当中,人家这么富贵,自己的背景如此不堪,她会自卑的,会痛苦。可是,书里面一笔这样的描写也没有,从她第五回出场到第十三回死去,完全没有这样的内容。就是凤姐去探望她的病情,她跟凤姐说的一番话里面,有愧疚,但是也不是自卑感,不是因为自己的血统和家庭的原因而产生出来的自卑感。她是这么跟凤姐说的,她说:“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
她之所以觉得有些愧疚,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出身寒微、自卑,而是觉得别人对她这么好,可是她却不争气,她病得要死了。而且她说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叫做“任凭神仙也罢,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这是什么话呀?什么意思啊?所以秦可卿在心理上她有一个阴影,她阴影是一种死亡的阴影,但不是因为出身、血统和家庭财富不够而产生的一种痛苦,一种阴影。
下面又有听众又在微笑,因为你要跟我讨论了,我知道你想要跟我讨论什么,哎呀,你说,就不许人家曹雪芹偏这么写吗?人家是小说,说他就要这么写,这个人物她的家庭背景比较差,她就不自卑。那么,是不是他每个人物都这么写的呢?
我们可以考察一下《红楼梦》的文本,曹雪芹这个书他写作遵守一个原则,就是他写一个人的气质、身份,以及他内心的情感,他的心理活动,他都是紧扣着这个人的血统,这个人的政治、经济地位来写的。写心理活动,毫不例外的。你比如说,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探春和贾环。探春,她是贾政的女儿,他父亲的血统不要讨论了,非常尊贵,她仅仅是因为母亲的血统比较卑微,你看她的存在状态里面有多么浓重的阴影啊!书里面有很大篇幅来写她内心的痛苦,仅仅是因为她母亲本来是贾府里面的一个奴才,不知道怎么有一天被贾政睡过了,生出了她,又生出了一个弟弟。所以,贾政就把这个人纳为了小老婆,就是赵姨娘,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她就痛苦得不得了。而且她和她的生母发生了剧烈冲突,她不承认赵姨娘是她的母亲。她说,我只认老爷、太太,谁是我父亲啊?贾政。谁是我妈呀?王夫人。你是什么啊?你是奴才。
当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以后,在赏赐多少两银子给这个死家,这个问题上,她和她母亲就发生了剧烈冲突,她只给了二十两。因为根据贾府的老规矩,家生家养的奴才死了,抚恤金就是二十两。如果是外面进来的奴才死了,可能抚恤金要高一些,她严格地遵照当时的游戏规则,来做这件事。赵姨娘就不干了,赵姨娘哭哭啼啼就跑去了。当时是王熙凤病了,探春、李纨和薛宝钗代理王熙凤来理家,来管事。赵姨娘就说,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别人不拉扯我便罢了,你怎么不拉扯我啊?探春气得不得了,说,一个人要是正常的话,需要人拉扯吗?
她虽然去和赵姨娘抗争,但是内心非常痛苦,就因为她血脉里流的血一半是贾政的,另一半居然是赵姨娘的。她其实比那个养生堂抱来的野婴强多了,她很痛苦。贾环也是一样,贾环跑到薛宝钗那儿去做游戏,和莺儿、和香菱她们赶围棋,掷骰子,他耍赖,莺儿就说了他几句,说,你个爷们,你就好像臭讹,贪我们点小钱财。他顿时就哭了。他哭的原因,就是他内心有一个阴影,有一个血统阴影。他说,你们都是知道,我不是太太养的,你们就一味地欺负我。所以你看曹雪芹他笔下写人,他是要从这个人物的血统上来写人物内心的呀,是不是?不可能他写探春写贾环,他遵照这样一个写人物的原则,那么他来写秦可卿,他自己跟自己打架,他又是另外一个原则,他不可能是这样的。
也有朋友要跟我讨论了,说,这只是一个血统问题,那么《红楼梦》有没有写这个人,因为她自己家境比较贫寒,而内心很痛苦的?有没有这种例子呢?有的。比如说邢岫烟,邢岫烟她是邢夫人兄弟的女儿,当时邢家家境已经走下坡路了,她的父亲就带着她投奔了邢夫人,邢夫人就把她安排在大观园的迎春的那个住处住下了。书里面写到雪后大观园的女儿们,加上贾宝玉聚会的情景,写得是非常好看。我们都应该记得,在这段描写里面,每一位小姐都穿着非常华贵的防雪的斗篷、大衣。贾宝玉不消说了,贾宝玉,贾母给了他一袭雀金裘,用金子连成线,再跟孔雀毛连在一起,用这个东西织成一个大的披风,华贵不华贵啊?贾母很喜欢薛宝琴,给薛宝琴一件披风更不得了,叫做凫魇裘,是用野鸭子头上那点毛,攒起来织就的这样一个斗篷,得多少野鸭子的头啊!其他人穿的,或者是茄色哆罗呢对襟大长褂子,或者是所谓鹤氅,或者是昭君套,或者是观音兜,争奇斗胜,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都不稀奇了。那么他就写到,邢岫烟她因为家境贫寒,她没有大斗篷,没有大衣服,她的形象在其他的美女面前,就成了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而她自己内心也很痛苦。所以你看,曹雪芹笔下因为家境贫寒而痛苦的例子是有的。
可是他写到秦可卿,秦可卿的血统远比探春、贾环糟糕,秦可卿的家庭背景远比邢岫烟糟糕,对不对?但是在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