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傍晚,道士先生才来。于是一家子由秋伯率领,哭哭啼啼地往村口猫溪桥头跪下,由道士秋禄仙掀动铃钹,口中念念有词,举行了“烧雨伞包袱”的形式。尔后还烧放了一条纸船,一代乡绅的新鬼从此告别亲眷上路,前往酆都,他包袱里的行装,足以免于路途风雨之苦。
秋禄仙是道坛名流,声价极高,教务纷至沓来,有做不完的醮事,那里有闲为散户治丧。但出于对朱信源为人,只得在百忙中抽身亲自前来。烧了雨伞包袱,天色尚早,就在门外八仙桌上品茗,吃糕点,就近指导埋灯柱。准备第二道功课。
在暮色吞嚼晚霞的时候,灯柱旁边设了香案,点起一对白蜡烛,道士就位。鸣锣夹钹,放开沙哑的嗓门,慢条丝理地念经。那富有磁力的道调和着亲人们的哭声,引来了数百观众,尔后道士把手一挥,阻止了哭声,又现画现烧了不少符咒,洒了法水。在一阵长长的念白之后,命人把素纸灯笼吊到柱绳上,转动活轮,慢慢地把灯笼升到二丈多高的柱顶……
挂灯仪式完毕,秋禄仙把小三牲礼供中取了一对熟鸡,一方供肉,用荷叶包了放进马褡,其余叫人撤去准备吃败胙用。厨娘们七手八脚地收拾桌面,泡了两碗茶,四碟果品。秋禄仙在旧年春上阴阳街做三昼夜功德时结识了景连,景花,忙把正在搬物件的景连拉住就坐:“今儿三大功课完其二,该同哥们聊聊了。据说你烧了姜庚、俊奎两大富户的麦棚,又破了汤溪城里的白虎堂,绞杀了王拳师得意门生李少辅,闯了江西……这事儿闹得风风雨雨的,附近多少财主都提心吊胆,怕你去打家劫舍哩!”
“在有些人眼里,我是杀人放火的强盗,眼下强梁就在你眼下,你瞧瞧像不像?”
“不像,不像!”秋禄仙开怀畅笑了:“传言不可信,有些人还把我描绘成会遁土,能腾云驾雾的活神仙里。其实我与同道一样在社会上混碗饭吃的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罢了。”
厨娘来问:“请客时要烧多少羹?”秋禄回答:“请客,重在形式,并无定数,不过别忘了放毛芋!”
“还要放毛芋?”景连问。
“现在米贵如金,放些毛芋进去可以节省些粮食。这还是旧年阴阳街做功德时,你为斋生堂立的规矩,向你学的‘烂’芋充数么?其实这些都是俗成乡风而已。人死如灯灭,他哪里还享受得了呢。只不过瞒瞒生人眼罢了。不过这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民间还流传种种说法,那挂灯呢,是招待八方神灵赴宴,规格高雅,须备三牲畜礼。至于请客,那是接济一般没有户主,无家可归的幽灵,包括不能归家的倒路鬼,无头鬼、冤屈鬼、吊死鬼、饿鬼、水鬼……这些幽灵无家可归,到处流荡,难免啸聚山林,把住水口,作孽人间,为了仙逝的长者路途平安,作些救济罢了。不过,世界上是否还有与阳世相对应的阴世世界,天才晓得!”
掌灯时分,厨房里传出‘羹做好了’!”秋禄仙和景连移案大门口,布好道场。秋禄摇铃念经。那调门千遍一律,那经文旁人自然听不懂的,只是那神态格外投入,牵住了全场的注意力。随着一阵急促的夹钹声,由朱贵鸣锣开道,朱富分发纸张,朱清提一桶芋羹,路途每逢田缺,岔口,小桥都要插支香,摊方纸,舀一勺芋羹倒进纸上,让那些饿死幽灵分享一下人间的烟火,不再为难黄泉路上朱老爷,让他平安地到达归宿地……
秋禄仙因要赶到醮坛做功课,做完最后一堂请客,连败胙都来不及吃,只夹了两份焐肉馒头,收了红包匆匆地告辞。只留下本家族成员共餐,商量丧事。
头天的治丧程序完成后,大家都得回去歇息,朱大妈只得另备住室,自有刘师师,老温货作伴。朱兴留住守灵。心想自小就有父亲爱护,万事现成。如今父亲过世,理丧重担自然落在自已肩上。可他被父母娇惯了,现在当家才知柴米贵。兵马未动,粮秣先行,囊中羞涩,指挥乏力。但娇妻能干,如把这表面上光彩,实际上难以摆脱的苦差使推给她,再好不过了。
朱兴在中堂父亲遗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加些灯油,点了支香,当他正需要父亲支撑的时候,他竟然撤手人寰,不由人潸然泪下。回头见景花已侍立在他的身后:“你怎么来了?”“趁孩儿们睡熟,我来陪你一会儿!”
朱兴扑到他的肩上,那止不住眼泪潺潺流淌:“眼下家树已倒,叫我到哪儿乘凉?”景花掏出手帕给他揩泪,说:“自古以来爷自死,儿自大,其实在你身上什么都不缺,就是少了点“志气”罢了!”
“堂兄,主要亲友丧都报过了,还有那些要报的,请示下。”朱贵进来说。
“这些事理我还没有经过哩,你们问婶娘吧!”
“你没经过难道我倒经过不成?我晓得你要撒手咧!这报丧自古有定例的,凡是直系亲属都要报,表系不报便了。寡妇桥的岳母家四位大舅公家,马达镇小姨何碧君家,活扒垅大姨虽死得早,她尚有三男两女;阴阳街自不必说了。还有朱兴三位姑姑,虽说是后娘生的,现在分别在吾家圩,皂童口、汪家店这些都要报的,还有……”
“其他还报,只是程鸿案出来后,两家断了来往,我看何家不必报了!”
“报是我方礼节,他不来是他方失礼。我们因程鸿遭难,而他家也有失子之痛。冤仇宜解不宜结,至少我们孩儿成长需要一个与人为善的清平世界,能让两家冤仇代代相传么?”说罢,景花进里间看望婆婆,那刘师师、老瘟货本来已上床,见她进来,慌忙爬起来,搬椅抹灰:“姑娘请坐,我给你泡茶。方才的话我们听到了,碧华妹子真有福气,讨了这么个活观音般的媳妇,又聪明又贤惠,世上丝丝缕缕事物,经你三言两语的一理,就再明白不过了。”
“只是随便说说,我们年轻见过什么阵势,那里有你们前辈那种历练,有不足之处还请指教呢。”
景花刚坐下,朱贵又进来:“伯父在世的世交多,有的极要好的,兄长叫我进来请个示下!”
景花回答:“表亲都不报,何况其他。当然有深交世友可以捎个口信,这不属你的差使之内。小贵子,你千万别上当受骗了。他是绝对聪明的,什么都懂,只是没有白花花那档子东西,难展开手脚罢了。”说话间朱兴已进来,被她揭到痛处,涨红了脸:“你知道的,什么种田割稻,过年度节,人来客去,礼尚往来全部由父母安排裁夺的,我懂什么来着?”
“你,总像断不了奶的孩子!拿去吧,这一百八十两银子先拿去开销。”景花掏出一袋银子去,那婆婆和老瘟货张大了眼睛,由媳妇儿出资葬公公自古不多,就对他更加另眼相看了。景花把沉甸甸袋子交到朱兴手里,说:“自古以来一代保一代,自己当家作主是免不了。如果把父丧差事推得一干二净,别人还作你是个人?会被别人看轻的。没有相应的男子汉的气势和魄力,还能在村里混下去?依我看,这次治丧要大方,要潇洒,要治出朱兴的风格和气度来。要治得里里外外都服服帖帖。狗要皮,人要名。人家卖身葬父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名?这种关口,名比钱重要。因为有钱不一定买得到名气,而有了名气,就能树立口碑,也许就有钱路……”
刘师师、老瘟货听了不住咂舌:“不要说女流,就是堂堂正正的男儿也没有这般见识,未来的树丛沿非她莫属!”
景花怕孩子醒来,告别了婆婆,匆匆地回到新屋。朱兴拿到了钱,心里还是不踏实,也随尾而至。在这间宽大的绣房里点了三支蜡烛,满室红光。景连已上楼歇息去了。害得景芳哄了朱颖,那朱环、朱慧又哭,一会拉屎,一会撒尿,忙得团团转。等喂了米汤,大的睡了,小的不哭了,见这对没心肝父母才逍遥自得地进来。就没好气地说:“你俩倒好,丢下自己的骨血不管,这里想娘的没娘,要奶没奶,连一个都不过来。这深更半夜,道场早完事了,人也散了,你们还等在那里抬棺材不成?”
“你不就是他们的娘么?这里迟早是属于你的,好戏还在后头呢!”景花拉着她的手,一起瞧摇篮里笑梦中的双胞胎。景芳挣脱了她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我说是你到这里协助我调理小孩,强如与牛为伴呢!”
朱兴见姐妹斗嘴,一直不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