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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部分(第1页)

《论河北京东盗贼状》是写给皇帝赵顼的。也许因为是以“论盗贼”为话题,他的心态似乎强硬多了。在这份“奏状”中,他急呼朝廷重视京东地区的灾祸危急:……京东之贫富,系河北之休戚;河北之治乱,系天下之安危……

臣伏见河北、京东比年以来,蝗旱相仍,盗贼渐炽,今又不雨,自秋三冬,方数千里,麦不入土,窃料明年春夏之际,冠攘为患,甚于今日……

他急切请求朝廷减免密州地区沉重的赋税,以保小民生计。他认为:赋税沉重将逼民为盗。并提出了减兔赋税以图治安的举措;今来二麦原不曾种,即无根苗可检,官吏守法,无缘直放,若夏税一例不放,则人户必至逃移。寻常逃移,犹有逐熟去处,今数千里无麦,去将安往,但恐良民举为盗矣!

乞将夏税斛(豆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实直,令三等以上人户,取便纳见钱与正色,其四等以下,且行倚阁。

他猛烈抨击现行于密州的盐课法,急切请求朝廷免除小民贩盐之税:煮海之利,天以养活小民,是以不忍尽取其利,济惠鳏寡,阻销盗贼。旧时孤贫无业,惟务贩盐,所以五六年前,盗贼稀少。……今盐课浩大,告汗如麻,贫民贩盐,不过一两贯钱本,偷税则赏重,纳税则利轻,欲为农夫,又值凶岁,若不为盗,惟有忍饥,所以五六年来,课利日增,盗贼日众。……若特放三百斤以下盐税,半年,则两路之民,人人受赐,贫民有衣食之路,富民无盗贼之忧,其利岂可胜言哉。

他急切请求朝廷对“乐祸不俊”的“盗贼”敕法以峻刑,诛一以警百:自古立仅制刑,皆以盗贼为急,盗窃不已,必为强劫,强劫不已,必至战攻。……

信赏必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挠法。

这份《奏状》,是苏轼执政密州的施政方略,也是苏轼仕宦人生的基本反映。他同情灾伤黎庶的悲惨命运,并大声为黎庶的灾伤疾呼,但对因灾伤难耐而铤而走险的黎庶,他与朝廷重臣一样忠于他们的皇帝,忠于皇上的社稷,不惜以“峻刑”、“极法”镇压。

苏轼的奏状、文书送进了京都,可朝廷正在进行着“案件”层出的斗法,皇帝赵顼根本就没有阅览他的《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他的《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宰相韩绛确实是看了,但没有按照他诚恳的叮咛“否则置之”,而是当作“石头”向吕惠卿砸去,使他再一次结怨于“变法派”,对他的“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等请求,根本未予理睬。他的朋友驸马王诜因三年前的《钱塘集》事件已见疑于皇帝,已不敢再有所“旁而协之”,在来函中,唯有“思仰日深”、“读之洒然”而已。

汴京毕竟是大宋的心脏,京都朝臣们花样翻新的厮斗毕竟是头等大事。苏轼和他上呈的奏状文书,成了自作多情、无人应和的嚎吼,在冷落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密州黎庶仍在经受着旱蝗为虐的煎熬和沉重赋税的逼迫。一批又一批饥寒交加的青壮细民,在“挨饿是死”,“为‘盗’是死”,“挨饿死而速”,“为‘盗’死而迟,且或免于死”的选择中,走上了为“盗”之途。年关时节,地冻天寒,密州城里的细民,也开始了流离逃移。街巷里弄,炊烟日见稀少;州衙四邻,哭声昼夜不息;送葬的人群出现在街头,用喑哑的哭声迎接着熙宁八年的元旦。更为惨者,弃婴之事,时有发现,州府官吏已拾得弃婴二十多个。苏轼洒泪特设义所,特拨粮米养育。民若不到绝衣、绝粮的绝境,谁肯割舍亲生骨肉?更为急者,各县村社城镇,“盗贼”劫掠杀人案件骤增,告急文书飞蝗般地闯进了苏轼居住的“西斋”。

苏轼愧疚地煎熬着。他怨恨朝廷的因循麻木、不恤民情,但天高路远,难于面奏皇上。他想依《奏状》所谋之举措,自行实施,减赋活民,免税救民,但心怯而不敢为,吕惠卿毕竟不同于王安石,王安石执拗而居心仁慈,尚能辩之以理;吕惠卿奸巧而居心阴毒,只会弄权作法!他郁结于胸,寝食不安,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满城不绝于耳号寒啼饥声的折磨。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个百无一用之人,“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啊!

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夜半,苏轼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出“西斋”,踏着惨白冰冷的月光,漫步登上密州北城荒芜坍塌的“古台”,俯视着自己治下的“寂寞山城”,远眺着迢迢银汉下不见踪影的京都,沉重吟出了“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的哀叹。

春夏之交,更苦更哀的饥馑来到密州,细民们不再是“数米计日”,而是“野菜果腹”了。连苏轼居住的“西斋”,也是“斋厨索然”。苏迈已学会爬树摘叶,朝云已学会辨认野菜,任妈已学会烹制野菜成饼,王闰之也放下了脸皮,敢于提着篮子与街坊里的妇女为伍,在荒野草丛中寻觅萝艹力、波囗、蒲芦、车钱子等可食之物。

也许由于太守苏轼一家与民同苦,也以野菜充饥,在苏轼治理密州的两年间,史料上没有密州城里“盗贼”劫掠的记载。

熙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午后,苏轼在府衙理事之后,便提篮寻觅野菜于密州古城废圃。废圃荒芜,杂草丛生,觅食宝地,然每日都有饥民寻觅笆梳,可食之物已荡然无存,唯残垣坍冢之上枸杞野菊碧翠,无人摘采。苏轼视之良久,采得一篮回家。

苏轼提篮踏进“西斋”的大门,一个婴儿气促欲绝的啼哭声迎面扑来,他的心突地沉了:又是一个“弃婴”,又是一个家破人亡。他急步走进庭院,看见妻子王闰之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正在喂奶,这个女孩长得很秀气,皮肤皙白,双眉弯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只是瘦成了皮包骨。王闰之因饥饿断了乳汁的奶头,不仅止不住孩子的哭声,而且引起孩子委屈嘶哑的号啕,抓手蹬脚地哭闹着。全家人都被这委屈嘶哑的哭闹声弄得团团转。王闰之已是汗水淋淋,朝云捧着水杯侍候着。任妈从膳房急急地赶来,把一小碗苞米糊糊送到王闰之手里:“这是从几条面袋上拍抖下来的一把面……”

王闰之急忙接过,拿起小羹匙哺喂婴儿。婴儿立即停止了啼哭,小嘴“吧吧”地吃了起来。吃得真香啊!

任妈笑了:“真是个烈性女子,受不得委屈的。”

朝云说:“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子,要不是遇到夫人,谁会拣你这条小命啊。”

王闰之舒了一口气:“也是个苦命女子,要不是爹妈死活难保,谁舍得把亲生骨肉扔进草棵。”

四岁的苏迨笑着奔跑过来,拉住王闰之的衣襟说:“妈妈,她不哭了,留下她!我们有个小妹妹了。”

苏轼见此,泪珠滚落,他突然抱起苏迨,声音哽咽:“迨儿,爸爸无能,使密州黎庶流离失所,抛儿弃女!爸爸无能,使自己的家室断粮断炊,连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也养活不了啊……”

任妈、王闰之、朝云都忍不住了,泣咽出声。

苏轼默然良久,转语苏迈:“迈儿,送孩子去义所养育吧,那儿有特拨的粮米,好歹会喂她半饱……”

苏迈抱着女婴离开了。

苏轼怀中的苏迨突然喊道:“爸爸,我饿……”

苏轼无言以对。他紧紧抱着苏迨,忽而想到自己采撷的一篮枸杞、野菊,苦涩的话语蹦出嗓门:“迨儿莫叫,你看,爸爸已采来一篮最香最甜最好吃的野菜;保你吃个饱!任妈,今天可要看你的手艺了。”

任妈赶紧拿过篮子,苦中作乐地赞扬着苏轼:“我家大郎已学会采撷野菜,而且是满篮而归,有长进啊!迨儿,快跟婆婆去膳房择菜去。”

孩子是好哄的,苏迨高兴地离开苏轼,奔向任妈。

朝云望着菜篮子里的枸杞、野菊,惊恐地询问苏轼:“先生,这些野菜何名?”

“枸杞、野菊。”

“采于何处?”

“古城废圃。”

“可食吗?”

“不可食吗?”苏轼笑而反诸。

朝云从篮中拿起一枝枸杞和一枝野菊:“听饥民讲:枸杞、野菊,气味苦涩,入口麻香,落腹呕吐,密州人有‘饥不食杞菊’之谚。若此物可食,岂能待先生一劳而满篮而归!”

苏轼大笑:“朝云,朝云,此乃天物,你暴殄遗弃了。枸杞、野菊,均入药典,若不可食,何能为药?古籍有载:庐山有一僧人,年逾百岁,攀山若飞,自言常食杞菊而常健,汝不闻啊!”

朝云悟其苏轼借古籍而杜撰,戏而作语:“古籍亦有记载:与其尽信其书,木如无书,先生又作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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