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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第2页)

36

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

你说这一片长满茅草的废墟只山风凌厉,断残的石条上趴满苦药和地衣,一只壁虎从半截石板上爬过。

说当年晨钟暮鼓香烟绦绕,一千间憎房九白九十九个挂单的和尚,寺庙的住持是一位高僧,圆寂的那天举行了盛大的法会。

说寺庙里无以计数的香炉全都插上了点燃的信香,数百里方圆香客们闻风而来争相目睹老和尚坐化升天,通往这佛地丛林的大小山道上挤满了赶来朝拜的善男信女。

说寺庙里唱经声浑然一片,直飘到山门之外,大小殿堂里没有一个空的蒲团,后来的便就地跪拜,再晚来的则待在殿堂之外,进不来佛门的人群背后还源源不绝,那真是一次空前的盛会。

说信徒们无一不想从老和尚那里得到恩惠,众多的弟子个个又都想得到他的真传,大师圆寂前还要讲授一次佛法,这经堂就在大雄宝殿左侧藏经楼下。

说经堂前庭院里有两株盛开的桂花树,一株金红一株月日那散发出阵阵幽香,蒲团从经堂一直铺至庭院,僧人们盘坐在秋日和阳暖照之下心地清净,静候老和尚最后一次宣讲佛法。

说他沐浴斋戒已七天七夜不进饮食闭目盘坐在乌檀木雕的莲花法坛上,肩披一件异常宽大缀满补丁的袈裟,坛前立式楼空的铜香炉里燃着檀香木片,经堂内清香弥漫,他两位大弟子一左一右站立两旁,受他亲自剃度的十多位法师全恭候在坛下,他左手捻一串佛珠右手持一枚法铃,只见指缝间夹着一根钢签轻轻一碰,盈盈铃声便像一缕游丝悬游于堂上垂挂的经幡之间。

说众僧人于是听见他甘柔的声音,佛陀告诉须菩提不可以以身相认如来,如来之所谓身相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若所相非相乃非非相,吾传授的无非佛祖所说而佛所说皆不可取又不可不取也不可言传,这不可言传而不可取又不可取此乃吾授于汝等亦如来所传之大法,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说这众多的佛门弟子无一人领悟又不敢问,最苦的还是他左右两位大弟子身边守候已七天七夜不敢稍许怠慢只等他交代后事授以衣钵,竟只字未提,香炉上用以计时的最后一根线香眼看烧到香柄,还是他大弟子斗胆上前一步屈膝跪下合掌行礼匍匐在地说弟子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说老和尚微微睁开眼睛问他还要问什么?他这大弟子抬头环顾身后问师父的衣钵圆寂前是否有个交代?那意思谁都明白,这众多的僧人这兴盛的香火这广大的庙产总得有个接替他衣钵的住持,一代宗师岂能没有后继?

说老和尚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他的憎钵刚说了句拿钵去,那注线香已经烧到尽头,烟香冉冉上升抖动一下化作个未了的圆圈跟着消散了,大雄宝殿里大唐贞元年间监制的一万二千斤的铁钟也响了起来,随即鼓声隆隆经堂里众法师赶紧将木鱼铜著一一敲起,众和尚见老和尚已传了衣钵,一片南无阿弥陀佛项经声便腾空而上。

说他两位大弟子秉性顽钝,谁也没听清老和尚说的拿钵去后面还有行乞二字,只见师父嘴皮动了一下而谁又不想得到真传都伸手过去抓住僧钵不放,那钵竟悄然粉碎,两人心中一惊,明白是师父心迹又不敢言说,只有高僧才意识到这寺庙将毁于一旦,不忍再看便合眼屏息端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叠印凝神命门默默用意念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说其时经堂内外钟鼓声大作,堂内僧人齐声诵经传至庭院,庭院内众和尚跟着唱诵又扩散到前后三大殿和两厢佛堂,再荡漾到庙外堵满轿子驴马和香客的前场上,那进不得山门的善男信女岂甘落后,也都放声高诵南无阿弥陀佛用尽气力朝山门里冲!

说众法师抬起高僧坐化的大缸在锦缎刺绣的经幡护送之下,由两位大弟子甩着拂尘布洒洁净身心的法水在前面开道,进入山门的众多信徒无不争先恐后以目睹大师遗容为幸,看到的都说好慈祥啊,没看到的更急得不行,纷纷昂起脑袋赔起脚尖人头攒动,挤掉了帽子踩掉了鞋,香炉悉皆撞倒全然置佛地庄严而不顾。

说缸盖合上置放到大雄宝殿前柴薪之上,点火之先还有一场超度的经文要念,这诸多仪轨缺一不可,稍有疏忽佛法难容,可再大的庙子也经不起千人挤万人拥,再壮实的汉子也架不住人流汹汹,跌倒的踩伤的又止不住哭喊,人声鼎沸那真是大悲大拗!谁也说不清这大火如何腾地而起,究竟多少人烧死多少人踩死,踩死的多于烧死的抑或烧死多于踩死也无从弄得清楚,总归整整三天三夜大火熊熊直等到老天爷大发慈悲降下甘霖才留下一片灰烬,浩劫之后又只剩下这一座废墟和半块残碑供后世好事之徒去作考证。

37

这堵断墙背后,我死去的父亲,母亲和我外婆都坐在饭桌前,就等我来吃饭。我已经游荡够了,很久没有同家人团聚,我也想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谈点家常,像我被医生判定为癌症的那些日子里,在我弟弟家饭桌上,只讲那些不可能同外人谈而除了家里人也难得谈到的话题。那时候,每到吃饭的时候,我那小侄女总要看电视,可她那里知道,电视里的节目都是对精神污染的讨伐,头头脑脑对各界的宣讲,文化名流又一个个表态,把文件里的套话再重复一遍。这都不是小孩子要看的节目,当然也不适合下饭。电视报纸广播的种种新闻我已经够了,我只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来,谈谈自己家里已被遗忘的往事,比方说,我那位疯子曾祖父,一心想过过官痛,把一条街的房产捐光了也没捞到一官半职,等明白受骗上当人也就疯了,把自己住的最后一幢房子也点上一把火,死的时候刚过三十,比我这会还年轻得多。孔老夫子之所谓三十而立,应该说还是个脆弱的年纪,弄不好照样精神分裂。我和我弟弟都不曾见过我这曾祖父的照片,那时候照相术可能还没引进中国,要不是能照上相的只有皇族。可我同我弟弟都吃过我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醉虾,吃到嘴里虾肉还在蠕动,吃一只且得鼓上半天的勇气。我也还记得我中风瘫痪了的祖父,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在乡下租了农民的一幢老屋,整天躺在堂屋里的一张竹躺椅上,大门敞开,风穿堂而过,一头银白的头发总也在飘动。空袭警报一响他便急躁得不行,我母亲说她只好俯在他耳边,反复告诉他日本人没那么多炸弹,要扔只扔在城里。我那时比我这小侄女还小,刚学会走路,我记得去后院要经过一个很高的门槛,门槛后还要再下一个台阶,我自己爬不过去,那后院对我便始终是个神秘的去处。大门外有个打谷场,我记得同农家的孩子在晒的稻草上打过滚。打谷场边上那条清幽的河里又淹死过一条小狗,不知是哪个讨厌鬼把它扔了进去还是它自己淹死的,总归尸体搁在河滩上好久。我母亲严禁我到河边去玩,只有大人们到河滩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们在河滩上挖出一个个沙窝,从中勺取滤过的清水。

我明白我此刻包围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中,这断墙背后就有我死去的亲人。我想回到他们之中,同他们一起坐在饭桌上,听他们谈那怕最琐碎的事,我想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目光,同他们切切实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即使并不吃饭。我知道阴间的饮食是一种象征,一种仪式,活人不能够进口,我坐在他们桌上旁听,突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我于是小心翼翼走向他们,可我只要一越过断墙,他们就起身,悄然消失在另一堵残壁背后。我听得见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悉悉率率,甚至看见他们留下的空桌子。当然,瞬间桌面就长满了兽药,毛茸茸的,又断裂了,坍塌在乱石堆中,缝隙间立刻长出了荒草。我还知道他们在另一间倒塌的房间里正议论我,不赞成我的行为,都为我忧虑。我其实没有什么要他们忧虑的,他们偏要忧虑,我想也许是死人通常都好为活人担忧。他们在窃窃交谈,我耳朵一贴到这毛茸茸潮湿的石壁上,他们就不说话了,改用眼色交谈,说我不能这样下去,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应该为我找一个贤慧的妻子,一个能照料我饮食为我持家的女人,我所以得了不治之症,都是饮食不当的缘故。他们在合谋如何干预我的生活,我应该告诉他们毋须他们操心,我人到中年有我的生活方式,我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回到他们为我设计的轨道上去。我无法像他们那样过日子,何况他们的日子过得未必就好,但我止不住想念他们,想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同他们谈我记忆中的往事。我想问问我母亲,她是不是带我在湘江上坐过船?我记得在一只蔑篷的木船里,窄狭的篷舱里两边各搭了一条木板,人一个紧挨一个坐,对面的膝盖都相互碰上。从蔑篷里看得见江水快没到船舷,船身不断摇晃,可没有一个人出声,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想必全明白,这超载的满满一船随时都可能沉没,可就没有一个人道破。我也装做不知道的样子,不哭不闹,也努力不去想那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灭顶之灾,我想问她那是不是也在逃难?我要是在湘江找到这样一条船,这记忆就确有其事。我还想问她,是不是在猪圈里躲过土匪?那天也同这天气一样,下的细雨,汽车在山路上一个上坡的急转弯处抛锚,司机直后悔,说他方向盘再打紧一点就好了,一边的前后车轮就不至于陷进路旁的稀泥里。我记得是右手的轮子,因为后来车上的人都下来把行李全搬到左边贴着山坡的公路边上,又都去推车,可车轮光在泥里打滑就爬不出去。车帮子上还装了个生木炭的炉子,那时还在打仗,非军用车辆弄不到汽油。这车每次发动都要用铁摇手使劲去转,直到听见汽车放屁才能起动。汽车那时同人一样,只有放掉肚子里的气上路方才舒服,可这车就是放屁轮子也只会打滑,溅得推车的人满脸是泥。司机一再招呼过往的车子,就没有一辆肯停下帮忙,那样的天气,天色那样昏暗,都纷纷在逃难。最后的一部车子亮着发黄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擦边过去了。后来就摸黑冒雨上山,泥泞的山路,一次又一次滑倒,一个拖住一个的衣服,全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好容易摸到了一家没有灯光的农家,人死也不肯开门。众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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