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之时,愿无罪岁而已!
感发而言,重有喋喋,负罪益深!
第二封信到时,安石实在有些腻味了。不要他实指,他可以信口乱说。一说到实处,他又说将来才如此,现在并不是这样。这样说话,还能当真吗?而且,君实这脑袋,从来比别人少一根弦,账是没法儿算清的。就说这青苗钱,有贷有还,仓库怎么会空?老百姓借钱付息,确实有损失。可他们有钱生产、经营,可以创收,增加社会财富与国力不说,他们自己也并非无利可图、纯粹是坐吃山空的事情!可这账,你就替他算明白了,君实也未必懂!说到助役钱,连安石也有些糊涂了。君实的《论财利疏》,安石是看过的。说到役事,他也主张花钱雇役。由这件事,安石又想到,他在那里还主张执政将三司财权收归己有。怎么一到自己做,他就样样反对呢?上封信列的第一大罪状,不就说自己不该夺三司的财权吗?而且,役钱的事不过刚有条文征求意见,还没有正式颁布,要反对,是不是也太早点儿?真是扯不清!既扯不清,也不必扯了,还是随他去吧!可就这样撒手,恐怕不行,他不会就这么罢休的。得回他一封信,将一切都挑明了,说说清楚。那样,他大概就不会再来纠缠了。
安石提笔写道:
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辩。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重,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皆不足问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以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罪怨者,亦不改其度。盖度义而后动,是以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安石这信写得够明白的了:他与君实政见不同,看法迥异,实在没什么好谈的。而且,他还有个态度: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自己早做好了准备。未来只会更加努力、不避艰险地协助皇上变法图强,决不会向因循保守势力屈膝投降。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要不改变立场,就请各自为战吧!可君实接到信后,还是又复了一封。翻来覆去不过还是那些话,安石当然不会再理会它了!
大宋遗事 第八十四回(4)
无论台上台下,人前人后,明里暗里,君实与介甫真正泾渭分明,再无瓜葛了。只是君实暂时还没认输,还得有一搭无一搭地纠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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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八十五回(1)
重起事端攻三不足
再说天人献洪范传
如果君实是韩琦的偏军,那么,苏轼就该是这支偏军的先锋了。
官场上的人,虽不能说都是禄蠹利鬼,但身在名利场中,根本不挂心名利的,却也真是凤毛麟角。说不关心,往往不过假撇清的高调罢了!真不关心,他就会老死山林,压根儿不入这个腌臜地方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到官场,那是最贴切不过了。庄子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好像君子们相交真的一清如水,一点儿利害关系都不掺杂?那大概是他老先生的理想,就像他说天说地的那些大话一样,是认不得真的。至少,在官场上,这种清汤寡水的交往几乎没有。平头百姓之间,偶然一见,或许还有吧?
明白了这一层,就不难明白,像子瞻、君实这样性情、风格迥异的人,为什么能走到一块儿来了。子瞻虽然狂放不羁,政治上却并不糊涂。不但不糊涂,有时还有些小聪明,会弄些小小的投机花样。他的问题是恃才傲物,自觉不自觉地总想标新立异,教养、经历、学识等又不能不受到限制,性格中也有空疏落拓、大而化之的一面,虽不至于糊涂颟顸,却总是抓不住大局,比人家慢半拍不说,也难免见小不见大;偏偏又狂傲张扬,敏感夸大,凡有感受都被膨胀变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一种情况,严格说来,是不适合在官场上混的,变化万端、冲突激烈的变革时期,尤其不适合,不幸而置身其间,也就只能终生蹭蹬了。心胸狭窄一点的,往往会死于非命。幸而他还豁达大度,不至戚戚于心,还能在文学上成就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也算是有得有失了。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君实不是不知道子瞻的毛病,换一个人,他会瞅也不瞅他一眼!君实看重子瞻的,除了才情,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政治见解与横空出世的纵横家习气。还在子瞻考制科时,他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他是主考官之一,子瞻之所以高中三等,与他的褒扬辩护,就很有关系。子瞻对他呢,既有座师之谊,也有借重他在朝野的官职、影响之处。否则,狂放不羁的子瞻,大概也很难与他这样一个愚直酸耿的老夫子纠缠不清。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正好凑到一块儿。
去年议贡举,子瞻大唱了一通反调,本来只是冒险探路,没想到却得了一个碰头彩:皇上召见,褒奖有加。子瞻出来之后,逢人就讲:“皇上真正圣明天子,愣是能听进我们这些疏远小臣的意见!跟我说,以后只要见着朝政有阙失,只管直言不讳,不要有顾虑!真正是从善纳谏的圣明天子!古往今来,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您有什么意见吗?不要怕,只管跟皇上说去!”虽说是藏不住话的性格使然,也有宣扬皇上圣德、为皇上召言劝谏的意思,可那底下,自然也多少有些炫耀皇上恩宠的成分。
虽然没什么人接受子瞻的怂恿,但君实却认真记在心底了。后来,皇上不是要他推荐谏官吗?君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子瞻。
“子瞻,皇上要我推荐谏官,我打算第一个就举荐您。您也得仔细着,拿点儿东西出来!”君实关照子瞻。
“谢谢,我早留心了!”子瞻回答。
子瞻这话可不是虚话,他真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反复权衡之后,到底没有贸然从事,只悄悄地等待机会。很快,机会就来了。
子瞻先不是在官告院做官吗?那儿只管官员的委任状与封赠一类事情,差不多就是一个闲职。后来又给他添了一份差事,权开封府的推官,专管刑狱审判。这事虽然忙一点,可开封府一共有四个推官,摊到他名下,也就没有多少事了。两份差事加在一起,他也还是清闲。他本来就是好动的人,又有闲空,还能不广结广交?
“上到玉皇大帝,下到街头乞丐,天下就没有我苏子瞻不能奉陪的人!”他对君实夸口说。
“三教九流,交交倒也不错。可也不要太滥,当心口碑!”君实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