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斜,仕进缓步踱向了城外。他总觉得客栈里过于嘈杂,不合他喜好安静的性格,一般不会前去投宿,都是在野外露宿,求个清净。仕进也不急,兴致勃勃地瞧着路边的一切。忽地一人自他身后越过,匆忙出城,身影甚是熟悉。仕进盯着那人,微一思量,便认出了那人,却是那时暗自溜走的夏龙。
他好奇心顿起,心想:“此人来嘉兴所为何事?唔,他的名声不佳,不知是否要伤及无辜。此事须得管上一管。”主意打定,他便跟了上去。仕进的跟踪技术委实不怎么样,竟亦步亦趋,跟得老紧,稍稍细心一点的人便都能发觉有人尾随其后。但夏龙不知是瞎了还是聋了,还是急着什么事,竟没有回头一次,一直快步前行。
到了郊外,仕进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过于明目张胆,忙停住脚步,良久才再次跟了上去。夏龙对路途似乎十分熟悉,乡间小路俱是东折西环,曲折交错的,他却不假思索,越行越快。仕进更是奇怪,决心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也加紧了脚步。
夏龙到了一个小村外便止住步履,不知在烦心什么,左右徘徊着,不时想跨步进入村里,却始终没有动作。仕进隐到了不显眼处,瞧他会有些什么举动。夏龙转过了脸,只见他满是欢喜的表情,但又带着一丝激动,一丝担忧,一丝畏惧,还有一点点羞涩,白皙的面皮在夕阳的霞光下泛起了微红。每逢村里有了什么动静或是农人们自村口归家,夏龙都闪身躲了起来,深恐被人发现。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村子慢慢安静下来,不时传出几声“汪汪”的狗叫,田头角落里的蛙儿也不甘寂寞,大声聒噪起来。夏龙开始行动了。只见他矮着身形,躲躲藏藏的进了村子。到了一处小院外,夏龙顿住脚步,人也呆呆地望向院里,不知想些什么。屋内孤灯如豆,发着微弱的光,屋里人还未安寝。
犹豫了半天,夏龙终于轻轻的敲了一下门,顿了一会,再连着敲了几下,剥剥的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甚是突出。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老汉提着油灯从门里探出头来,眯着眼瞧了许久,才满脸喜色地将夏龙迎了进去,两人显然是认识的。
仕进在暗处等了约么半个时辰,才见夏龙出来。他似乎非常的激动,浑身哆嗦着,拳头握紧了又放松,如是数次。他也不理会老汉的殷勤挽留,径直向村外快步行去,步伐踉跄不稳,却是越走越快。待到了村口,夏龙更是拔腿狂奔。仕进跟在他身后,甚是纳闷,也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
思及呆会可能需要出手,仕进顿住脚步,自背后包袱里取出衣裳面具,匆忙换上。才那么一会工夫,夜幕茫茫,却已不见了夏龙的踪影。仕进不禁大呼糟糕,只好瞧准一个方向,展开身法,飞掠而去。
话说夏龙心神大失,直冲冲的往前飞跑,根本不辨东西南北,就象没头苍蝇一般。他只觉心中悲愤莫名,见前方隐约有火光,便转向那里,希望找个人来发泄自己心里的痛苦。去得近了,却是一处破烂的土地庙,庙门大开,摇摇欲坠。里面三名僧人正围着火堆低头密议,正是仕进在烟雨楼中所见之人。
他们见到夏龙冲了进来,不由都惊讶起身,还未待出声,夏龙已是象个疯子似的扑了上去,并掌如刀,切向为首的僧人,一招未了,又曲肘撞出,顶的正是右手边的僧人,同时起脚,朝左边踢去。一瞬间,他便同时向三人出招,竟是不问青红皂白。为首的僧人年约三旬,面色沉稳,见到如此突变也不慌不忙,那掌刀便要及身,他顿喝一声道:“好胆!”竖掌横削,斫向夏龙手腕。两人腕掌相触,僧人嘿的一声,劲力涌出,夏龙身子一震,顿时连退数步,袭向旁边两人的招数也就不功自破。
夏龙稳住身形,楞了一下,知道惹上了强敌,但他这时已是理智全无,狂性大发,又扑身上去。为首僧人甚是细腻,已经瞧出了夏龙神志有点失常,道:“法智,上去!无须伤他性命,制住他便可。”左边僧人法智应声道:“是,师兄!”抢前招架住夏龙。
法智和尚武功在夏龙之上,但夏龙似乎是不想活了,招招尽是拼命,浑不顾自身的安危,法智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他。两人翻翻滚滚地缠斗在一起,劲风四涌,吹得火苗乱摆,庙里变得忽明忽暗的,每个人脸色都变幻不定。
右边僧人名叫无智,他借着火光瞧了半晌,忽对为首僧人玄智道:“师兄,此人似乎是江湖盛传的恶人夏斯任,不知为何如此了?”玄智森然道:“你可确定?”无智道:“我当年见过此人一面,确是他无疑!”玄智顿然喝道:“好!法智,我等身负重任,不能多加耽搁,便不用再留情了!使上兵器,杀了他!”甚是决断。
法智早就不耐烦了,听得此言,便抽出随身的熟铁短棍,挥了上去。夏龙本就不是对手,刚才还说是对方手下留了三分力,才能支持到现在,这时法智使上全力,夏龙顿时陷入险境。他这时才清醒过来,便想出声罢斗,抽身离去。但法智杀心已起,又那会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只见短棍横扫直戳,上挑下盘,便如那吐着舌信的毒蛇,伸缩变化,灵动无比。
又过了数招,只见法智使了一招老树盘根,扫向夏龙下盘,夏龙急忙跃起身来,躲过这一扫。那短棍一端却忽地跳了起来,指向他的胸膛。夏龙忙探手按在那棍头上,借力后退,这一下使得已十分勉强。他才刚落地,法智早已抢到跟前,铁棍结结实实的敲在他的腹部。夏龙只觉一阵剧痛袭来,不由凄然一笑,心道:“如此正好,反正再活着也是了无生趣!”他退后几步,双膝一软,顿坐在地上。
法智却毫无半点怜悯之心,大喝一声,短棍呼的一声砸向夏龙脑袋。眼看就要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夏龙却闭上眼睛,心里甚是宁静,也不理会那越来越近的铁棍。
仕进寻了数里,却是毫无所获,正在着急,忽地听到了打斗声,忙循声而来。待赶到土地庙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情景。仕进并不想让夏龙死,但出手援救已是来不及,心急之下,他忽然灵机一动,右脚猛的顿地,嘭的一声,地面好象摇晃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块都纷纷跳了起来,仕进看得精准,屈指弹去,只听嗤的一声锐响,小石块破空而去,撞在了铁棍上,当的一声巨响。
法智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短棍竟拿捏不住,便欲脱手而去。他“啊”的大叫一声,使尽全力攥紧兵器,但力道太大,竟推着他噔噔噔的退了十来步,这一下便杀不了夏龙。那石块碎成了粉屑,飞溅开来,落在旁边两人脸上,竟一阵刺痛。法智惊魂甫定,只觉手心湿湿的,抬手看去,虎口已裂了开来,鲜血正慢慢涌出。
旁边两僧大惊失色,转眼望去,只见庙门处站有一人,面目狰狞。玄智心想:“此人武功当真厉害,便是师尊出手,也不过如此而已。不知是那一位前辈?”忙定了定神,出声道:“不知前辈驾到,有失远迎,小僧这里赔罪了。只是不晓得前辈尊意如何?还请赐教!”
仕进见他称自己为前辈,不禁哑然失笑。但观夏龙萎顿在地,也不知情况如何,便道:“留下此人,你们便可以走了!”无形之中,他的话充满了傲气。无智和法智见他言语甚是无礼,不由望向玄智,瞧他如何定夺。玄智寻思犯不着为了区区一个夏龙而得罪如此强敌,便道:“既是前辈开了金口,晚辈自当遵从!若是无事,请恕晚辈等告辞了。”
他想面前之人喜怒难测,便多留一刻也是危险,自己身肩重担,须是大意不得,当即干脆地提出离开。仕进也不阻拦,挥挥手道:“不送!”另两人见己方如此谦逊,而他却傲慢无比,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禁都脸有怒色。玄智止住他们,便待离去,却见仕进身形一晃,还没见如何动作,人已出现在夏龙身旁,迅若鬼影,三人都是一惊,连忙退出土地庙,连夜赶路。
第二十三章 无常难久
夏龙这时已呈昏迷状态,一动不动的。仕进一探他的脉搏,跳动微弱之极,再延内息搜索,却已是五脏俱裂,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是难救了。仕进喟然一叹,心里甚是伤感,眼瞧着一条生命在自己手里溜走,那种滋味确实很不好受。仕进摇摇头,把这种想法驱掉,郭铁曾教过他如何运气助人疗伤,他想道:“不试过又怎知救不活呢?尽力而为吧!瞧他还有什么未了心事!”便握住夏龙手腕,自列缺穴渡过一股真气,沿手太阴肺经,再经手厥阴心包经,随后转入任脉,护住他的心脉。
良久,夏龙才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却是目光呆滞,毫无生气,浑不觉有人在身边。仕进瞧着甚是不忍,便道:“你可有什么心事未了?”听了此言,夏龙身子一震,眼神开始凝聚起来,喃喃道:“心事?心事!”他忽地挣扎起来,急声道:“我要见她!我要见她!”仕进忙按住他的身子,却觉得手下的脉搏跳动开始增强,不由暗暗称奇,便道:“莫要着急,不要乱动,你的伤势很重。你要见谁?”夏龙这才发现仕进,他马上认出了眼前人正是当日树林里出现的高人,便是此人的存在才让自己逃过一劫,今日想来又是这位前辈救了自己,不禁心存感激。他激动道:“前辈,前辈!麻烦您带我去见她!求您了,我要见她,当面问个清楚,否则我便死也不会瞑目。求求您了,麻烦您了!”语音哽咽,两行清泪滑了下来,显是此人对他极为重要。仕进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却还念念不忘着那人,便叹道:“好吧!我便送你过去!”夏龙连声感激,便欲挣扎着起身,却全身乏力,难以动弹。仕进伸手托起他,问道:“你要见的人身在何处?”夏龙喘声道:“她就在附近的地方,不会很远的,您只需如此”
他初时精神大振,话语甚是流畅,但慢慢又萎靡起来,声音也渐地低沉,变得断断续续的。待强撑着说完路径,夏龙头一垂,又不闻声息了。仕进吃了一惊,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隐约好有气息,不禁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担忧起来,不知他能否支撑到地点。仕进一手托着夏龙身子,一手不停地输送真气过去,两脚已是迈了开来,风一般的飞速前行。虽然行进飞快,但仕进身子始终保持着平稳,免得颠簸到夏龙,又加剧他的伤势。好在仕进早就习惯了如此的奔跑,倒也不吃力。正自行着,夏龙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仕进脚下不停,心神却转到了他的话来。他不知自己救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出了手,总要管到底吧。
“为何你不守信诺!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过要等我的,为何连话都不留一句,却匆匆另嫁他人?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声音充满了哀伤和愤怒,就象受伤了的野兽,面对绝境时那无助的咆哮。虽然满腹怨恨,夏龙却无半点不敬之词加于那女子身上,显然很是看重那女子。慢慢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语调变得温柔起来,似乎是呓语,似乎是回忆,自语道:“唉!不知是否真是冤孽。我夏龙前半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虽说名声不好,却是何等的洒脱自在!不意那次救了你,我便把心完完全全给丢了,人也被束缚住,难以自拔。”仕进甚是不解,低眼瞧去,虽是深夜暗淡,但高空繁星点点,已足够他看清夏龙的脸容。只见夏龙嘴角含笑,满脸的柔情。他又道:“那几个流氓简直不堪一击,我三拳两脚便打发了他们。待我转身想瞧一下自己救了谁,身子却如中雷击,登时定住,再难动半分了。脸色苍白的你,正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我,刚才还彷徨无依的眼里却忽地迸发了光芒,满是欣喜和崇拜。我从来不晓得一个人的眼睛能有如此多的变化。那一瞬间,我告诉自己:‘完了,你完了!你这辈子完了!’完了就完吧,反正我是不在意的。不知你为何孤身一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我没问,我便送你回家。你知道吗,我的心蓬蓬直跳,脸一直发热,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也不说话,只顾低头走路。我那时就像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一般,你肯定是在笑我吧!”
夏龙长叹一声,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路途坎坷,你一个女孩子哪里行得惯?不到几步,你便崴了脚。我虽说心里有点欢喜,但还是犯难了。你在我眼里就是那天上的仙女,那敢稍有亵渎啊!等了半天,最后还是你出声了,让我背你回去。你的声音真甜,我只觉魂儿都不见了。你脸红了,就像块大红布,不过很好看。我想我的脸比你更红吧,我只觉得连耳脖子根都滚烫滚烫的。你的身子真软,又轻得像棉花一样。我一路走得也像坠在了云堆里似的,轻飘飘的,像神仙般的快活。我多希望这路能永远没有尽头,那我就能永远这样快活了!唉!可惜它终于要到头了。你家在一个漂亮的小村子里,但它要夺走你,我便觉得它讨厌起来。瞧着你的背影慢慢离去,我忍不住了,我结结巴巴的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你身子一顿。我巴巴的等着你的裁定,紧张得直哆嗦,便是对上天下第一高手也没有这么紧张。你没有出声,又一拐一拐的向前走。我觉得整个心都碎了,好象天塌了下来,天地一下子全没了颜色。当希望跌到了谷底时,你却回首嫣然一笑,驱走了我全部的阴霾。‘回眸一笑百媚生’,说的不就是你吗?你真是爱折磨人的小精灵,一下把人从深渊捧上云霄,我的心都快受不了,好似要爆炸了。我当时真的好快活,真的!一辈子都没这么快活过!我直恨不得把这消息告诉全天下人!啊!”
说到这,夏龙呼吸忽地急促起来,显然甚是难受。仕进赶忙加输真气,他瞄了夏龙一眼,只见那痛楚的表情只是一瞬间,马上又被那焕发的柔情所抚平,取而代之的是幸福和快乐。夏龙的话,仕进是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对其中欲迎还拒的儿女情态悠然神往,他想道:“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求。’用到这还当真合适。情之一字,真有如此奇妙吗?金人元好问曾赋词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此人命在旦夕,却还念念不忘昔日伊人,也算是生死相许了。嘿!情是何物?确是难懂!”
夏龙安静了良久,又再次自语道:“那段日子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在那个小山丘上,我舞剑给你看,一剑刺下了三朵红花,你在一旁拍手直叫好,笑容很是灿烂!刺花算什么,便是天上飞着的鸟儿我也能刺它下来!你却皱眉说不喜欢血腥。好!你不喜欢,我便不杀生了。以前我是杀过很多人,下手时眉头从不皱一下,但自从遇上你,我便连蚂蚁都不敢得罪了。我一切都顺了你的意,你说东我不会去西,你说南我不敢往北,往日的豪情万丈在你的如花笑颜中化为绕指绵柔。忽地有一日,你不高兴了,说不喜欢武功,说它残人身体,恶毒无比,说喜欢有学问的人,要我放弃武艺。嘿!有学问顶个屁用,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戳倒。这些话我是不敢对你说的,只敢在心里暗暗的想,怕你恼了我。我认字不多,就是一个大老粗,自然不会学问。不要紧,我去学!你跟我约定,等我考了个秀才回来,便风风光光的迎娶你过门。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用心去学了,便是遭人诬陷,被人追杀的时候,我也从没停下来过。我很努力了,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你便要我死在面前,我也决不眨眼,引颈待毙。可是唉!你说过会等我回来的!说过的!说过的”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变得哀怨凄婉,仕进不觉鼻子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