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陪着苗新秀聊了半日之后回到他的马车里,这辆表面上看起来除了廷尉府的标徽之外也没多吓人的马车,经过的时候,车轮的痕迹沉重的货车还要深一些。
拉车的那几匹马比驽马还要有驮载拉拽的耐性,虽然它们高高大大的不管怎么看都比那些驽马要高贵的多。
叶无坷上车之后坐下来,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的一口气灌进去。
坐在他对面的白衣僧此时问他:“不怕我下毒?你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车里,我若想给你下毒,有大把机会。”
叶无坷道:“大和尚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栖山禅院里勾心斗角这么严重?”
大和尚应该是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的脑回路会是如此清奇。
他说:“栖山禅院里没有,出来之后也没见过,所以想下毒,却无从学起。”
叶无坷道:“你想学的可真杂。”
大和尚罕见的笑了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叶无坷语气之中的锋芒。
他平心静气的问叶无坷:“为何不平心静气的相处?”
大和尚说:“人这一生本就是马不停蹄的相遇和分别,况且你我之间的相识还不是朝着一个方向,只是在马不停蹄交叉而过的时候,侥幸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世间人大抵如此,所以还是与人为善好些,每个人生命之中的过客都是好的,那三千世界也就都是好的。”
叶无坷道:“该对每个过客都好些?如果不是咱们这边人多些,刚才沙丘上那些马贼就会冲过来让大和尚看看什么叫马不停蹄的过客,什么叫一刀人头落地的善举。”
大和尚说:“诡辩。”
叶无坷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大和尚长得慈眉善目又漂亮,禅宗的人常说不该在乎皮囊,但好看的人总是会少挨些揍,连叶无坷想多说几句锋芒毕露的话,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也生出几分于心不忍来。
“你是怪我自私?”
大和尚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叶无坷道:“无私的人凤毛麟角,自私的人才是芸芸众生。”
他看了看大和尚,大和尚也在看他。
大和尚把车窗推开,看着外边像是和荒漠黄沙说话。
“我自幼在栖山禅院,师父说,那年兵荒马乱,不少难民躲进栖山禅院里求活,师父的师父把他们都藏进后山那个闭关静修的山洞里,用草木遮掩。”
“叛军冲进禅院里问那些难民下落,因为难民之中有把府库存银全都转移走不想给他们的官府中人,也有本地家财万贯的富户,当然,最多的都是穷苦的普通人。”
大和尚说:“贼人逼问,禅院的人不回答,都坐在院子里低声诵经,贼人怒极,一刀一个的杀人,杀了许多,可还是没逼问出来什么,于是贼人又放火烧禅院,半个禅院毁于火灾。”
“我师父就是在那时候被贼人砍去了一条腿,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师父的师父被贼人丢进燃烧的禅室烧成焦炭。”
他说:“这些我都经历过,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出生在那场大灾之后,我娘在禅院里生下我没多久就病死了,我自幼在禅院长大,自幼听的最多的就是禅经,所以最不该自私的人是我,我也理解不了我为何自私。”
“我读过许多世外人写给世人看的禅经,也读过许多世人写给后世人看的圣贤书,通篇都是大道理,颠之不破,亘古长存。”
大和尚回头看向叶无坷:“可我在二十岁之前每每幻想那天禅院里杀戮的时候,我试着用禅经与圣贤书里教人的大道理去对抗恐惧,从来都做不到我师父那样断腿不退,更不做到我师父的师父那样烈火焚烧也一声不吭。”
“试一百次,一百次的结果都是会逃,试一千次,结果也还是一般无二,我又想,能写出禅经和圣贤书的那些过去人真的可以用他们讲的大道理让自己无惧吗?”
叶无坷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似乎懂了大和尚要表达什么。
大和尚说到这稍作停顿,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
“二十五岁之后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世上所有渡不过去的恐惧其实难在不是恐惧,而是渡,听起来是不是一句废话?我从五岁开始读书,到二十五岁才悟出来的,也只有三个字。。。。。。去试试。”
大和尚道:“谢谢。”
叶无坷侧头看他。
大和尚说:“谢谢你没有打断我。”
叶无坷道:“不客气。”
大和尚把他的那个手持念珠递给叶无坷:“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