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转移,转移到他人生暮年最重要的著作上来,那就是《随想录》的写作。
谁也不知道巴金华章浩繁的巨著《随想录》,竟然会起因于偶然。
1978年4月的一天,巴金忽然收到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件。他感到十分意外,十几年来他和香港几乎没有任何联系,是什么人会忽然从维多利亚海边寄信给他呢?怀着激动的心绪,老人拿着那封来信回到他的小楼上,坐在阳光里拆开那封特殊的函件,里面竟是一张写满毛笔小楷的约稿信。他再一看约稿者的署名,竟然是他从前在上海时结识的老朋友潘际垌。当年他在上海写小说《家》之后不久,作为文艺编辑的潘际垌就向巴金约过稿子,早从那时起,他们就成了一见如故的好朋友。让巴金尤感意外的是,潘际垌前几年始终住在北京,听友人黄棠说过他,在“文革”期间潘际垌一直在北京自来水公司里参加劳动。
可是,巴金无法知道几年的音讯久疏,潘际垌如今居然忽然又到了香港,而且据他在来信中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供职的《大公报》,受命主持副刊《大公园》。潘际垌告诉巴金,他非常想念他。早在巴金恢复自由以后在上海《文汇报》上首次发表《一封信》时开始,在北京的潘际垌就在悄悄观察与注视这位老朋友在上海的变化。他在为巴金重新回到作家书桌前执笔写作暗暗高兴的同时,也在悄悄寄希望于有一天能再象从前那样编发巴金的文稿。如今他终于如愿地回到了香港《大公报》,所以,潘际垌现在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约巴金为他主持的《大公园》撰稿。
巴金非常高兴。因为他知道在国内尽管已有了发稿的空间,然而有些话在上海还不好写,也不好发。而香港《大公报》无疑是一块理想的发稿园地。于是他在翻译《往事与随想》的间歇,忙里偷闲的写了一篇随笔。题目就叫作《谈〈望乡〉》。巴金所以写了这个题目,不仅仅是因为他最近看了一部当时正在国内上演的日本电影《望乡》,他也决不是一个喜欢写影评的作家。巴金之所以要为一部日本电影大发感慨,完全是针对当时国内的极左思潮。
在巴金看来,《望乡》本来是一部如实再现日本战争时期妇女命运的现实主义作品,他尤对电影中的最后一个镜头大感兴趣。那些死于南洋的日本军妓们的一座座坟墓,居然都将她们的墓碑背向着日本本土的方向。巴金感到这个镜头很具有特殊的影射意义,无声的画面让老人陷入良久的沉思。他知道这组镜头足以说明影片的拍摄者,是以正义作为全片基调的。然而当《望乡》在中国内地上映以后,那些在“文革”中看惯了八个样板戏和《春苗》等电影的人们,却无法接受这样真实的电影画面。巴金心里有许多真话,就希望在香港《大公报》上找一个可以倾吐的园地。这样,他就复信同意了潘际垌的意见,并且决定马上就寄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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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人拍案为哪般?(2)
巴金的《谈(望乡)》便成了他《随想录》中的首篇!
此文在香港《大公园》首发之后,马上就激起了一片叫好之声。除巴金的文笔老辣,看问题的尖锐,当然还有巴金非同寻常的名气,这一切必然都会引起熟悉他的香港读者的欢迎。于是潘际垌就再次约稿,巴金也就再写了续章《再谈(望乡)》。
接下来潘际垌决定继续约巴金撰稿。而且他还希望在《大公报》上特别为巴老开辟一个随笔的专栏。巴金那时已经对自己是否写一部数十万言的《随想录》产生了跃跃欲试的念头。他感到自己应该在翻译赫尔岑《往事与随想》的同时,也为自己写一部同类的作品,留存在他自己的身后。赫尔岑是俄罗斯人,他可以写一部让人垂青的〈往事与随想〉,卢梭可以写一部让后人惊警的〈忏悔录〉,那么,巴金为什么不能写一部属于自己的同类著作呢?产生这种大胆的想法以后,巴金就决定把翻译赫尔岑《往事与随想》作为他“文革”后期的练笔,再以大量随笔写成自己的《随想录》,这样两稿齐头并进,既完成了多年的夙愿,也可以让自己的写作有一个完满的结局。
当在香港的潘际垌听到巴金这一庞大的写作计划之后,他马上写信表示祝贺,并且当即把《大公报》上的专栏命为《随想录》,专供巴金一人定期或不定期的发表随笔。
可是,让巴金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是,就在他的专栏在香港《大公报》上开辟不久,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在上海当然会有一些反映,不过反响并不强烈,而北京则不同了,那时已经有朋友从北方给巴老写信或者托人捎信,要他最好不要继续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随笔了。因为有些人已经把巴金当成“不同政见者”看待了。
巴金听了这些流言和非议,并没有动摇自己的写作计划,只是浅浅的一笑。他再也不是“文革”期间无所适从的巴金了,他也不再是自己在〈随想录〉自责的巴金了。他记住了好友萧乾不久前的那句题词:“巴金的伟大在于敢否定自己。”巴金当然不是因为听了萧乾的话才决定在文章中讲真话的,巴金是在反思自己几十年走过的路以后,就已经悟到了这一真理:“晚年了,再也不能讲假话了。从前在那些无休止的运动中,已经违心地说了许多假话,现在再也不能那样做了!”现在当巴金听到一些意外的杂音,没有更动自己写〈〈随想录〉〉的计划,他泰然处之,对自己的朋友笑道:“别人喜欢叽叽喳喳,就让他叽叽喳喳好了,我既然要写作,就要写真话了!。。。。。。。。。”
巴金在那些熟悉他的友人中,始终是一位谦和温存的老人。他从来都是低调生活,性格儒弱而拘谨,写文章当然也文如其人。很少有人见巴金为了某一件小事发脾气。然而当一些让人不愉快的叽喳之声越来越大时,巴金在他的朋友面前终于说了心里话,他说:“五十年代我不会写《随想录》,六十年代我也写不出它们,只有被人剥夺了自由,在牛棚里住了十年之后,我才想起我自己是个‘人’!。。。。。。。。。”
巴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是凝重的。老人眼神里好象在燃烧着一股火,那是他真实感情的流露。他激动地把自己对〈〈随想录〉〉的真情写在一封寄给友人的信上:“整整十一年的时间里我发不了一篇文章,不过我自己有了思想准备,只要有机会就写,绝不放过,这一次我算对自己负了责,拿起笔我便走向己的路,我想说的,不需要别人给我出主意!。。。。。。。。。”巴金那如火如铁的坚韧性格,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一敏感事件上显露出来。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惟命是从、没有思想也没有主观意志的人!
巴金当时并没有当真,在那种时候,“四人帮”虽然被粉碎了,可是极左的思潮并没有因为这四个代表人物走进历史的尘埃而烟消灰灭。所以巴金对那些发自暗中的非议不以为然,他始终认为自己应该讲真话了,过去11年他不敢讲真话,已经感到有些对不起读者。如果现在他再不敢讲,那么又如何让自己心安呢?于是,巴金继续给香港的潘际垌投稿。他写的随笔也仍像往常一样如期刊发在香港《大公报》的《随想录》专栏里。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以至于让巴金知晓真情后脸色因气愤而涨红了。这是老人多年来很少发的怒火。
原来,就在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的时候,巴金出于对鲁迅的热爱之情,动笔写一篇《怀念鲁迅先生》的文章。本来他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写任何敏感的话,只是流露出巴金对这位前辈师长的真诚感情。可是,当这篇只有几千字的随笔在《随想录》专栏上发表出的时候,巴金看了不禁暗暗一怔。
此前他给《大公报》的任何文章,几乎都是全文照登,不差分毫。可是这篇小稿居然被删除了多处,有些话巴金是不同意删节的。可是,也被人粗暴的删掉了。他知道潘际垌对自己是绝不会如此粗暴横加删改的。即便他想删改,也会征询巴金的意见。可是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文章的背后莫非有什么不需要作者了解的背景吗?
巴金吃惊的是在这篇纪念鲁迅的文稿中,凡是他笔下涉及文化大革命的只言片语,几乎全部遭到了大刀阔斧。他实在不明白,国内已经在开始拨乱反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的讨论也在报上轰轰烈烈展开了。可是,为什么有人仍然不喜欢听他在自己的文章中抨击已经被实践验证了的“文革”呢?
白发人拍案为哪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