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生活,我有些胆怯。一个长期关在书房里的人来到革命军人的大家庭,精神上当然会受到冲击,可是同时我感到温暖。指战员们都没有把我当作外人,仿佛我是家庭中的成员,而且因为我新近从祖国来,他们对我格外亲热。在朝鲜那个斗争最尖锐的地方,爱与憎表现得非常突出。人们习惯用具体行动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发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天天都有。这些大部分从中国农村出来的年轻人,他们以吃苦为荣,以多做艰苦的工作为幸福,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心,我无法制止内心的斗争。所以,我感到在中国写作是最大的幸福。”
小院里的海外来客(3)
来访的外宾们听了巴金的谈话,都无法相信他是在浩劫中九死一生的老人。因为巴金心里没有任何阴影,他的话语充满着对党和人民的赤诚之心。
巴金对来访的客人说:“我经常会想起我在写《第四病室》的时候,借书中人杨大夫的口说,‘变得善良一些,纯洁一些,对别人有用一些。’我爱上了这些人,爱上了这个环境,开始和他们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写作。我离开以后第二年又再去,因为那些人、那些英雄事迹都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回来,还准备再去,但是别的工作拖住了我,我离开斗争的生活,旧习惯又逐渐恢复,熟悉的又逐渐变为生疏,新交的部队朋友又逐渐疏远,甚至联系中断了。因此作品写得不多,更谈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了。”
来访的客人都希望巴金谈一点“真话”。他对“文革”也毫不避违,巴金再不是从前在牛棚里连话也不敢讲的人了,巴金的性格决定巴金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讲真话:“‘文革’前我经常出国访问,发表了不少歌颂人民友谊事业、赞美新社会、新生活的散文。但这些竟然都成为我的‘罪证’,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为‘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当作‘大文霸’和‘黑老K’关进了牛棚,受到种种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剥夺了发表文章的自由。有一个时期,我相信过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帮’以及他们的爪牙,我相信他们所宣传的一切,我认为自己是‘罪人’,我的书是‘毒草’,甘心认罪服罪。我完全否定自己,准备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还跟大家一起祝福林彪和江青‘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十年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决心抛弃写作,认为让我在作协分会传达室里当个小职员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帮’的爪牙却说我连做这种工作也不配,仿佛我写了那些书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样。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样听话,诚心诚意地,不以为耻地卖力地照他们的训话去做。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场大骗局,别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虚,感到幻灭。这个时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杀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萧珊在我的身边,她的感情牵系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自行消亡’。。。。。。。。。。。。。”
所有在巴金客厅里听他谈话的外国友人,都不能不承认老人的心水晶般的透明。从巴金坦荡的谈话中,几乎看不出他对“文革”有半点怨恨与隐痛。特别是巴金在谈起刚刚结束的那场风暴时,他是这样说的:“我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以后即使受到‘游斗’,受到大会批判,我还能够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观察那些发言的人。我渐渐清醒了,我能够独立思考了,我也学会了斗争的艺术。在批斗了七年之后,“四人帮”及其党羽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布把我的问题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只许我搞点翻译。这样他们就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们把我赶出了文艺界,我也不想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就准备翻译的赫尔岑回忆录,每天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皇尼古拉一世专制黑暗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而且分别了十七年之后我又有权利、有自由和各国朋友友好的交谈了。现在,我又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我要多写。。。。。。。。。。〃
沉默的巴金又复活了。
他再不是从前在牛棚里敢怒不敢言的“牛鬼蛇神”,他是一个有胆有识,有骨气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
作家的战场在斗室
巴金反复强调,应该给“文化大革命”做总结,〈〈随想录〉〉就是这样的历史性纪录。
———柯灵:《〈随想录〉三人谈》
A, 巴金把那字迹已经有点模糊,纸页也已泛黄的信笺读了又读。他想起那是自己1952年前往朝鲜参加中国作家赴朝创作组时,在北京前往东北前写给妻子的信!这封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还会存留迄今。
B, 巴金读到这里,心仍然在流泪。他在离开奉贤五七干校回上海后,已从红卫兵散发的小报上,获悉了彭德怀的近况。当年在朝鲜坑道里接见他们这些艺术家的志愿军司令员,在“文革”的飓风中也受到了冲击和迫害。想起彭德怀,巴金忽然感到他在“文革”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其实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C, 巴金的《三同志》,曾经几历寒暑,增删多次,几乎浸透着这位文学巨匠的心血。当年他从朝鲜战场回来,脑际中始终都在构思这部稿子,他希望把《三同志》写成一部催人下泪的作品。
D, 巴金愤怒的抗议让香港《大公报》吃惊。因为他们也不希望删改巴金的作品,潘际垌作为巴金《随想录》的责任编辑和朋友,自然更不希望随便更动作者的原文,而是出于某种意想不到的压力,最后才不得不这样做。而今当巴金为了一篇文章表现出老人少见的震怒之时,报社的上上下下都为此震惊了。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在《怀念鲁迅先生》一文中,并没有非要删节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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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冥冥中与彭德怀对话(1)
巴金感到他又年轻了许多。
1977年夏天,他在武康路住宅里,继美籍华人作家於梨华来访之后,巴金的外事活动开始逐渐增多了。美籍华裔著名人士时钟雯来上海访问的时候,上级也请老作家巴金出面参加会见,因为那时的巴金已经显露出他那魅人的风采。特别是经历“文革”风雨之后的巴金,他在外事活动中的作用和影响当然是巨大的。不久,瑞典《火星报》一个访华团也来到了上海,他们指名要求会见中国的大作家巴金。巴金那矍铄的英姿和从容谈吐又一次让外国人惊讶。从香港来的作家参观团抵达上海,巴金也参加了座谈会,他再一次畅谈文学,畅谈人生。人们感到巴金还象从前一样健谈,一样文思敏捷,老人的心里洒满了阳光。总之,巴金还是从前的巴金。他幽静小院门前重又响起了汽车的煞车声和热闹的笑语。
巴金在繁忙的活动中,萧珊病逝后积郁在心头的悲伤与痛楚,直到这时才渐渐淡化。让老人高兴的是“文革”期间被人抄走的一些什物,在落实政策过程中都逐渐发还给巴金。在这些什物中不仅有他的东西,也有妻子萧珊的一些物品。巴金见到亡妻遗物,又忍不住想落泪。他在心里暗暗地说:“蕴珍,如果你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唉唉,可惜,你走得太早了呀!。。。。。。”
巴金在翻阅那些幸存之物的时候,有见到了许多文稿和信件。现在他感到这些本来普通的东西,如今变得格外珍贵。忽然,巴金的眼睛一亮,发现一封他从前写给萧珊的信。仔细一看,旧信竟然勾起了许多回忆:
蕴珍:
我们已经领到衣服和通行证,明天下午便出发了。我们搭下午5点40钟的火车,后天上午11点光景到沈阳。在沈阳大约还有五天的勾留。有一位前些时候因公回国的志愿军某部的参谋长陪我们同去平壤。出国后的日程和行止,现在还未决定。总之,这是一封在北京发的告别信。在沈阳我还有信寄回。
珍,拿着一管新华笔,在明亮的电灯下,对着从抄本上裁下的纸,我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你明白我这时的心情。我的确有千言万语,却无法把它们全倾泻在纸上。从明天起我们离得更远了。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在沈阳我照样会寄信给你。然后,我又往前走,在平壤,大约还有信寄出,但是我恐怕抽不出写长信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