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切地将书房门推开,急切地跨进门槛,急切地掀开内室的帘子。我这一套急切的动作虽完成得十分精彩漂亮,单因着心中的忧思,难免会不大注意地带倒一两个花瓶古董之流,闹出的动静便稍稍大了些。
夜华从案头上的文书堆里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揉着额角道:“你今日是特地来我这里拆房子的?”满案文书堆旁还摊着几本翻开的薄子。
他面上并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宫那么苍白,却也看得出来清减了许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时那样无知,渐渐地晓得了一个人若有心向你瞒着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好。
我急走两步立到他跟前,预备捉他的脉来诊一诊。他却突然收起笑来,绕过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皱眉道:“这是什么?”
我低头一瞧:“哦,没什么,个把时辰前对着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术时,不留意岔了神识,小咳了两口血。”
他从座上起来,端着杯子转身去添茶水,边添边道:“你照看墨渊的心虽切,但也要多顾着自己,若墨渊醒了你却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和声道:“你猜我爬进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见了什么?”
他转过身来,将手上的一杯茶递给我,侧首道:“墨渊?”
我接过他的茶,叹气道:“夜华,瀛洲那四头守神芝草的凶兽,模样长得如何?折颜带给我的那颗丹药,是你炼的吧?如今你身上,还只剩多少年的修为了?”
他端着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却并没什么大起伏。愣罢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唔,是有这么一桩事。前些时候天君差我去东海看看,路过瀛洲时突然想起你要几棵神芝草,就顺道取了几棵。你说的那几头守草的凶兽,模样不佳,若再长得灵巧一些,倒可以捕一头回来给你驯养着,闲时逗个闷子。正好你闲的时候也颇多。”
他这一番话说得何其轻飘,我却仍旧记得阿爹当初从瀛洲回来时周身累累的伤。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干干道:“那丹药,损了你多少年的修为?你托折颜送过来给我时,却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挑眉做讶然状道:“哦?竟有这种事?折颜竟没同你说那颗丹是我炼的?”又笑道:“这件事果然不该托他去做,白白地让他抢了我的功劳。”再边翻桌上的公文边道:“我天生修为便比一般的仙高些,从前天君又渡给我不少。炼这颗丹也没怎的,一桩小事罢了。”
我瞧着他笼在袖中的右臂,温声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么只劳烦你的左手,右手也该得动一动的。”
他正翻着文书的左手停了。
却也不过微微地一停,又继续不紧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时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伤在这右手上,所以不大稳便。不过没大碍,药君也看过了,说将养个把月的就能恢复。”
若我再年轻上他那么大一轮,指不定就相信了他的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自然晓得他是在鬼扯。
他说天君渡给他修为,天君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渡他修为,必是他落诛仙台那回,丢修为丢得命都快没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为在后。譬如七万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个道理。天君渡给他的自然只是补上他丢失了的,统共也不能超过他这五万年勤修得来的。我度量着养墨渊的那团仙气,却至少凝了一个普通仙者四五万年的修为。
他说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过一个小伤,将养将养就能好转。我们远古神袛却都晓得,饕餮这个凶兽是个有骨气的兽,它既咬了什么便必得将那东西连皮带骨头全吞下去,万没有哪个敢说被饕餮咬了一口还是小伤。
但他这一番鬼扯显见得是为了安抚我。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虽一抽一抽,却只能做出个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松口气状道:“那就好,那就好,总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么可叫你不放心的。不过,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药不久罢,怕还有些反复。你选在这个时候跑上天来,当心出差错。”
他这个话说得婉转,却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才瞧着还好的颜色,也渐渐有些憔悴颓败。他这强打的精神,大约也撑不了多久了。
为了全他的面子,我只得又做出个被他提点猛然醒悟的模样,咋呼一声:“喔呀,竟把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养伤。”
说出这个话时,我觉得难过又心伤。
我决定回青丘去问问折颜,看夜华他究竟伤得如何。
第二十章(2)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折颜却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头的草皮上,边晒太阳边与我道:“折颜他前几日已回桃林了。据他说近日做了件亏心事,因许多年不做亏心事了,偶尔为之便觉得异常亏心,须回桃林缓一缓。”
我凄凉地骂了声娘,又踩上云头一路杀向十里桃林。
在桃林后山的碧瑶池旁寻得折颜时,尚在日头当空的午时,但他的嘴巴封得紧,待从他口中套得攸关夜华的事,已是月头当空的子时。
说那正是半个多月前,六月十二夜里,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头的竹林赏月,天上突然下来一双仙君。这一双仙君捧了天君的御令,十万火急地拜在青丘谷口,请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个人。天上一向是药君坐阵,天君既千里迢迢请他出山,这个人必是药石罔极,连药君也束手无策了。他对这一代的天君没什么好感,但本着让天君欠他一个人情的心态,还是跟着前来恭请他的仙君们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后,他才晓得天君千里迢迢来求他救的这个人,是我们白家的准女婿夜华。
他见着夜华时,夜华的情形虽不至于药石罔极,却也十分地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只剩一副袖子空空荡荡,身上的修为,也不过一两万年罢了。
提到这一处,他略有感伤,道:“你这夫君,年纪虽轻,筹划事情却稳重。说早前几日他便递了折子给天君老儿,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说东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么怎么的有违仙界法度,列了许多道理,请天君准他去将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毁了。天君看了深以为然,便准了。他去瀛洲两日后,便传来瀛洲沉入东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过一日他回来后,却是伤得极重的模样。天君以为他这孙子闹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兽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孙子,当初没给他派几个好帮手。我原本也以为他身上的修为是在瀛洲毁神芝草时,被那四头畜生耗尽了的。后来他将那颗丹秘密托给我,我才晓得那四头畜生除开吞了他一条胳膊,没讨着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剑将他们全砍了个干净。他弄得这么一副凋零模样,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后立刻散了周身的修为开炉炼丹。他那一身的伤,唔,我已给他用了药,你不必担心,慢慢将养着就是,只那条胳膊是废了。呃,倒也不是废了,你看他身上我给他做的那个胳膊,此时虽全不能用,但万儿八千年的渐渐养出灵性来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挂在枝头,又圆又大,凉幽幽的。
折颜叹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的我送那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