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熊(五)(1)
这天夜里,卢家二娃子卢魁先想睡,睡不安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千年前,老杜在这峡中写下的诗,卢魁先在梦中呤出,竟觉得颇贴切,由贴切而更感到杜诗与独行者、苦行者关系亲切。听得猿声哀鸣,卢魁先醒来,眼睛被夔峡峡尾透过的晨光晃耀。抬头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悬在头顶上,昨夜,他是在悬棺峡中栖身。他出了悬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开出的栈道,见一奇瘦老者,背对着他,横坐当中,石磨轴心般的细脖子,挑着颗硕大的人头,斜靠在崖壁上,挡住了道。
“老人家,借过。”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卢魁先轻轻拍老者肩膀,老者哗然倒下,竟是一具饿殍。
卢魁先本能退后几步,旋即上前,想将此人安葬,栈道上,巨石如铁,全无葬处。卢魁先正踌躇,身后一声喊:“闪开!”
卢魁先连忙贴身崖壁让道。崖壁上可见一块字碑,字已经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鉴人,恰似老家大郎滩前那一块无字碑。
一队散兵,歪挎着枪走过。当先者骂咧咧一声,一抬脚,将饿殍踢下崖去。听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将军护国军击溃的袁世凯军。
卢魁先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听得咕咚一声,是那饿殍跌落悬崖下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士兵队中,夹有民夫,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贴着卢魁先面前走过。再后一抬滑竿,过时把卢魁先逼得只能踮脚后背紧贴崖壁。猛抬头,看到滑竿上晃荡荡坐着的军官,一脸络腮胡。
“书生!你好哇,这世界真小,你我又狭路相逢!”正此时,军官也回头,揭了军帽,露出光头:“这一回,你该不会再说——我没见过长官吧?”
卢魁先认出这人正是前年亡命时大足龙水湖边遭遇的张铁关。卢魁先绷着脸,默默摇头。
张铁关脾气远没有当年在龙水湖刑场上那么大:“没见过我,你总不能说,连她也没见过吧?”
后面一架滑竿抬上来,听得女子一声娇唤:“我的哥,怎么半道上停下来?”
张铁关乐了:“他乡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卢魁先近前,一抬眼:“书生?”
“你?”卢魁先看去,竟是大足刑场上见过的愿为痴情汉子殉情同死的“贞女”。
“书生,你怎么……还是个落魄书生哟?”
卢魁先自顾一身旧衫,没话找话:“你们,也撞上了湖北熊?”
女子白一眼张铁关:“刚败下阵来,土匪太霸道。”
张铁关喝道:“什么土匪?老子的老冤家,川省一个姓熊的旅长,响应滇省蔡锷的护国军,打到我头上来了!”
卢魁先强忍住冷笑:“哦。”
女子道:“书生,你就这么走了去,要走到哪年哪月?怎么不赶船?”
卢魁先无语。
张铁关体己地笑道:“是不是下江、上海闯一趟,连回家的船钱都没捞足?”
卢魁先无语。
女子嗔道:“你捞足了!我的哥,又怎么着?”
张铁关倒是大方:“来来来!”
他招呼前面抬箱的民夫退回,让箱子停在女子面前,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锁,再把钥匙揣回腰间时,张铁关早揭开箱盖。箱中乱堆着一堆一堆金银首饰,雅俗共存,有城里大户小姐穿戴的,也有乡下富婆披挂的。张铁关伸手抓起一筒用纸裹好的“袁大头”,对他说:“书生,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患难同道!”
辩熊(五)(2)
女子见卢魁先眼皮都不抬一下,凄艳一笑道:“拿着吧。我的书生!想你我都是刑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该记得老家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
卢魁先抬眼望着女子身后,峡江奔涌的水流,激起一团团水雾。
“书生,你根本不愿正眼瞧我!”女子红了脸,“生逢乱世,我一个弱女子,只能这么活着。你一个书生,又跟袁大头赌什么气?”
女子掰开卢魁先握拳的双手。卢魁先面无表情,任张铁关将银元塞在自己的手中。
“后会有期!”张铁关吆喝起轿,与女子扬长而去。
三峡栈道,沿岸边逶迤的山体而建,女子那张羞愧屈辱的脸,随滑竿从卢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过书生目光后,望着峡中静水湾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着,自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