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代联军集结于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经是八月将末。
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领三千精锐星夜赶赴燕南幕府,要与赵平、宋如意会商战事方略。两军仓促汇集,“会战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如何部署,两方却从未有过认真的会商。太子丹虽不是燕军统帅,却也知道燕代两军的军法、军制与作战风习有很大不同。代军是天下锐师赵军的根基延续,目下虽是强弩之末,然对于燕军而言,代军十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力。燕国出动的兵力有两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万,一支是辽东轻骑十万。开战在即,太子丹才蓦然发觉,自己对燕国的兵事与大军竟然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连两支大军的统兵大将也一无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国本无强兵传统,唯在乐毅时期变革军法,练成了一支以辽东骑士为主力的轻骑雄师。之后历经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三代数十年,那支雄师早已经消耗得没了影子。而十万辽东步骑,实际根基是当年乐毅秦开远征齐国时留下的镇守辽东的猎户民军。燕军主力被齐国的汪洋大海吞没后,燕惠王将这支猎户民军大为扩充,改为王室直领的王师,以为燕国危机之时的退路。就实说,这支辽东军是不为天下所知的“隐师”。父王至今犹能镇静挥洒,根本因由,正在于这支鲜为人知的大军。如今,父王赞同调来“隐师”之中的十万大军与秦军会战,太子丹感喟之余,更多的是茫然。燕国腹地二十万主力大军的大体情势,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伤残多,老弱多,兵器劣,甲胄薄,在往昔与赵军的战事中连连大败,士气已经低落得很难经得起激战了。
这样的两支人马与代(赵)合军,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层,赵国大将率领赵军作战,历来自有独特战法,即或是在当年的六国合纵联军中也是自成一体,不屑于与他军协同。赵军名将廉颇曾一度出走楚国,率领楚军作战,竟一战不能胜,不禁万般感慨说:“老夫离赵,方知率赵军如臂使指之贵也!”对于燕国燕军,赵国大将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人人蔑视,名将廉颇、李牧、庞煖等更甚。目下这个赵平虽不是名将,甚或不是经历过战场锤炼的有为将军,而仅仅是承袭了平原君爵号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国的谈吐气度,俨然便是百战名将了。太子丹确信,假若赵国不灭,赵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不会愿意与燕军联兵会战。如今时移势异,燕军兵力远远超过代(赵)军,代王赵嘉才不得已有了如此抉择,不论赵平如何蔑视燕国,三十万兵力毕竟是谁都不敢轻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太子丹不怕赵军蔑视燕国的痼疾,坦然将燕国大军交给赵平统领了。太子丹没有父王的逃罪之心,在他看来,这只是两相便利:代(赵)兵力微薄,需要燕国大军;燕国没有大将,需要代国将才统军。毕竟,以目下情势论,即或是代国的寻常将军,也在燕国的主力大将之上了。然则,赵平能迅速整合两军三方于一体么?会战方略赵平心中有数么?
这一切,太子丹一直没有定数。
“赵平若不能一战胜秦为太子雪耻,宁为战场死尸!”
晨曦之下,看着太子丹骤然雪白的头颅与身后一片缟素的三千马队,迎出幕府的赵平不禁感慨万端,四手相执,双眼闪烁着泪光,由衷迸发出一句铮铮血誓。太子丹大为心动,泪眼唏嘘地拉着赵平的双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及至进入幕府,两人的神色才明朗起来。
“太子且坐,容赵平禀报。”
联军幕府宽阔整肃井然有序,确实有着旧赵雄师的不凡遗风。赵平吩咐中军司马摆下了洗尘军宴,又派军令司马飞马召回了去辽东军营会商军务的军师宋如意。三人共饮了一大碗代赵军的马奶子酒,赵平便走到侧墙大图板下,长剑指点着图板说将起来:“目下,合纵联军面对涞水,分作三大营混编驻扎:西路主力大营,驻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营,驻方城①以南山地;东路大营,驻涞水东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军兵力,五万赵军带十万燕军,共十五万主力大军;其余两营,各为两万余赵军带十万燕军,各有十二三万步骑大军。此,目下我军之大势也!”
“平原君之见,此战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问了一句。
“秦军欲灭燕代,必得越过易水涞水,而后向西灭代.向北灭燕。合纵联军目下驻扎之地,正在面对涞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涞水东北山②。届时,秦军若渡易水涞水攻我,则我联军从西北东三方向秦军发起合围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纵联军必胜无疑!”
“我军四十万,秦军也是四十万,能合围猛攻?”
“太子知其一,不知其二。”赵平颇有气度地笑着,“兵法虽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然则,也当以形势论。战场无常法。当年,白起以五十万秦军,围困赵军五十万于长平谷地,也是兵力对等。何以成功?形势使然!山川使然!今我合纵联军与秦军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势却是对我军大为有利,对秦军大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对等兵力合围秦军也!”
“平原君深谙奇正之道!”宋如意拍案赞叹。
“军师之意,也能合围?”太子丹颇感意外。
“如此战法,乃臣与平原君共谋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点道,“太子且看,涞水从西北向东南而来,两条易水从西向东而来,在涿地之南交汇,三水夹成一个广约百里的大角。秦军兵临南易水,若不能越过涞水,终不足以威胁燕代!秦军果真北上,则我军只在涞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军同时猛攻,秦军背后是易水涞水,退不能退,只能被我军三面夹击!如此形势,岂不是合围猛攻乎!”
“王翦乃当世名将,宁不见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脸疑云。
“王翦灭国,不过一战耳耳!”赵平很有些不以为然。
“灭赵之后,王翦已经骄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补了一句。
“也好。但愿上天护佑,存我燕代!”终于,太子丹首肯了。
幕府散了饮宴,宋如意送太子丹到了燕军幕府,两人又秘密会商到暮色降临。太子丹着意问了燕代两军的诸般情形。宋如意回禀说,辽东精锐配给赵平做了中军主力,老燕军二十万分做两部,做了另外两大营的主力。太子丹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既然燕军是三大营主力,何以三大营主将都是旧赵大将?宋如意说,以人数论,燕军是主力;以战力论,只怕还得说代赵军是主力;三大营主将是赵平一力所坚持的,不好变。为甚大燕国出兵三十万,没有一个主将?太子丹满头白发下的黑脸很有些不悦。宋如意说赵平认为燕人不会打仗,他实在不好辩驳。岂有此理!燕人不会打仗,当年齐国七十余城是谁家破的?太子丹更是不悦。宋如意却不说话了。默然良久,太子丹突兀又问一句,先生宁不为荆轲复仇乎?宋如意一声哽咽,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赵平原本倒是下了军令,教他做东路军主将;奈何他这般任侠之士从来没有过军旅阅历,初次聚将分配军营驻扎地,他连骑兵营地与步兵营地的区别都不清楚,各营之间的方位、距离与金鼓号令之间的呼应更是不明,惹得赵军大将们一片嘲笑,燕军大将们人人羞愤不语;无奈,他只有回到中军幕府,还是做了案头谋划的军师。
“虽则如此,臣已决意效法太子,以慰荆轲魂灵!”
“先生能自领一军?”
“不!臣已秘密相约燕赵剑士百人,冲锋陷阵死战易水!”
太子丹没有说话,默默点头之际,麻木僵硬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丹的悲伤,而是太子丹绽开的一丝笑容。这个心如死灰的燕国领政太子,已经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悲悯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国危难,太子自领三千缟素死士而来,臣无以为敬,敢请与太子做诀别之饮!”太子丹还是没有说话,只霍然起身,摘下帐钩上的酒袋,对宋如意相对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说话便举头汩汩大饮,双手颤抖,酒水喷洒得脖颈衣甲处处都是。宋如意静静地看着,眼前蓦然浮现出太子丹与荆轲在易水壮别的情形,心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约只有在这等生离死别的关头.如荆轲宋如意这般士侠才能显现出异乎常人的冷静坦然。太子丹饮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双手将酒袋一举倒过,一股清亮洁白的马奶子酒便准确无误地灌进了腹腔,一口气如长鲸饮川般吸干,一滴酒不洒,干净利落得令人惊讶。太子丹愣怔一阵,陡然伏案放声恸哭:“若得荆轲在国,先生襄助,燕国何得如此危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