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联军大将们多么匆忙,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穿破朦胧霜雾,红色衣甲的燕代联军在宽阔的河面展开,涌动着漫上易水西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金红。当赵平的司令云车矗立起来的时候,他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谷地战场没有秦军,依稀可见的远处三面山坳里,隐隐飘荡着黑色旗帜,却也听不见人喊马嘶与鼓号声混杂的营涛之声。
“禀报平原君!秦军营地虚空!河谷未见秦军!”
“飞骑三十里!再探再报!”
探马飞去,赵平脸色阴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战书上批了来日会战,今日战场却一无大军,这分明是一场阴谋之战。并非赵平相信那羊皮纸上的四个大字,而是赵平认定,秦军不可能就地遁去,秦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觊觎着战场!既有阴谋,不是偷袭,便是伏击,舍此又能如何?赵平揣摩不透的是,秦军若想做阴谋之战,只要在联军渡河时做“半渡击之”,则联军必败无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联军从容渡河布好阵势,而秦军竟不见踪迹,这算甚个阴谋?你纵有奇兵埋伏,也得诱我进入险峻山谷方可。如今我军距离秦军营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说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缓的两面小山能埋伏得几多人马?赵平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摇头苦笑,渐渐地,他的狐疑越来越重了——莫非王翦丢下空营,兼程北上会合王贲部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余万大军能凭空遁身了?
“禀报平原君!方圆山地未见秦军!”
当探马斥候流星般再度飞来禀报时,赵平骤然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确信,秦军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间,赵平来不及细想便大吼下令:“穿过山谷!北上代国!”发令完毕,赵平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了战马,带着护卫幕府的三千精锐马队飞向前军。燕代地理赵平极熟:一旦渡过易水,北上代国最近的路径便是穿越秦军营地所在的山谷,再渡过涞水上游进入代国;若回渡易水再从武阳北上,路程至少远得一日两日,对于追击已经出发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秦军,回渡之路等于完全无望。如此大半个时辰之间,燕代联军的二十余万主力已经轰隆隆开进了虚插秦军旗帜的山谷。只有太子丹与宋如意的两支白衣马队堪堪赶到,尚未进入谷口……
突然之间,隆隆战鼓完全淹没了山谷河谷,杀声四面连天。(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山口外的太子丹与宋如意,惊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才还是空荡荡的河谷,瞬息之间黑色秦军竟遍野卷来,恍如从地下喷涌出来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杀声更是震耳欲聋,两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狰狞翻起一片片剑矛丛林。更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垒,一面“章”字大旗猎猎劲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军的大型弓弩阵。也就是说,秦军章邯部的强弓硬弩已经封锁了易水退路,联军主力若不能突破秦军山谷伏击,便只能听任这骇人的暴风骤雨般的大箭射杀干净。
“军师!杀进山谷!与平原君会合!”太子丹大吼了一声。
“不行!”但临战场搏杀,士侠宋如意毕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马缰大喊,“人马拥挤,找不见靠不拢!为今之计,只有杀回长城再做计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声道:“好!马队听军师调遣!杀回长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马队护卫太子!侠士马队我五十骑前冲,鲁句践五十骑断后!跟我杀——”长剑一举,雪白战马一道闪电般飞了出去。
却说山谷之内,赵平主力大军眼看谷口遥遥在望,突然战鼓如雷杀声四起。赵平虽是统军主将颇具胆识,然毕竟缺乏统率大军实战之阅历,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际陡闻战鼓杀声如惊雷当头炸响,片刻之间不禁有些发蒙。一个军令还没有发出,赵平便被身边久经战阵的一群老司马裹到了马队核心。及至赵平清醒过来连声怒吼,要指挥大军突出山谷,两山秦军已经山呼海啸般压来,整个大军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乱搏杀。赵平的中军护卫马队,是当年赵军残存的精锐飞骑,人人都是战场勇士,不待护卫大将发出号令,已经将整个中军幕府的司马们与赵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飓风般卷去。混编在联军主力中的六万余代军见“赵”字将旗飞掠向前,立即心领神会,大将们不约而同连声怒吼,代军将士纷纷摆脱身边的燕军自整队形,奋然死战杀向山口。编入联军主力的燕军,正是颇为神秘的辽东猎骑。此时的辽东骑士,从来没有过与代赵军联兵战场的阅历,更没有过与秦军交战的阅历;此刻见代军脱开盟军自顾冲杀而去,辽东燕军大为恼恨,一面高声咒骂,一面奋然聚结各自为战.要与这黑森森的秦军见个高下。
山头云车上,王翦的军令大纛旗连连飞掠,秦军已经扑向了整个战场。
秦军山谷伏击战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杨端和所部截杀入口,冯劫所部与冯去疾所部从两山掩杀攻击。这四支秦军全数是步军,原部所属的骑兵也改作了步军。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对伏击战的将令:“四面构筑壁垒,务使燕代军不能脱逃!”坚不可摧的壁垒战,自然是步兵优于骑兵。主战场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两支锐师追歼残敌:一是由副帅辛胜亲自率领的两万精锐铁骑,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营。如此部署,在实际上就形成了战场分统:统帅王翦主司伏击主战场,副帅辛胜主司河谷战场。与此同时,王翦给王贲部的将令是:飞骑回师,攻取武阳与燕南长城,务期不使两部燕军北逃!在整个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与王贲部的回师抄后最为要害,两部但有纰漏,则燕代联军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丹赵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围而去。
山谷之中,秦军事先已经有充分准备,两山壁垒构筑得既隐秘又坚固,堆积了满当当的滚木石礌石箭镞与备用刀矛。战鼓杀声与凄厉的牛角号一起,两山箭雨黑压压倾泻入谷,滚木礌石从山坡激荡跳跃着扑来.威势着实骇人。燕代联军尚在惊骇懵懂之中,黑色的秦军锐士方阵便挺着几有两丈的长矛从山坡轰隆隆压下,森森之势令人不寒而栗。燕军的辽东轻骑与代赵军的飞骑一样,皆以灵动快速见长,压迫在山谷做拼死决杀,其战力大大弱于结阵成势的重甲步兵。从战鼓响起到秦军压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燕代联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各自为战的无数的大块小块,恍如飘荡在黑色丛林的一片片血红色的残云晚霞。饶是如此.,燕代两军仍然在拼命嘶吼搏杀。燕军辽东轻骑初战秦军,心有不甘。代军则更是全力拼杀——这支代军若葬身此地,则新建的代国无异于灭亡;代军统帅赵平若战死或被俘,代国也同样等于灭亡。所不同的是,燕军向后杀,要过易水回蓟城再回辽东;代军向前杀,要冲出山口,渡过涞水,回救代国。
两军冲杀方向不同,战场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敌军分流,山谷的秦军冯劫部与冯去疾部,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向来埋伏作战,伏击方都是全力冲杀一个方向,逼迫敌军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垒。而今局面突变,代军向前扑,燕军向后卷;两山掩杀的秦军若仍然一个方向压下谷底,则必然有可能走脱一方。急切之间,冯劫冯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会商,冲杀秦军一时犹豫,不免短暂散乱各自喊杀着扑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杀!右山后杀!”
王翦司令云车上的大纛旗两个翻飞横掠,发出了明白的攻杀将令。专一接受统帅云车旗号的两军军令司马连声高呼,左山的冯劫与右山的冯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声,立即向前向后掩杀下去。
片刻间隙,赵平的死战飞骑已经飓风般卷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万余人马,专一配备了一千架大型连弩、五百架大型抛石机。李信将大型连弩阵,设置在了山口外的两座小山包前。这两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两三里处,与伏击山谷遥遥相对,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连弩射程可达一二里左右,向这片谷地回射锁敌,有极大的杀伤力。五百架抛石机,李信则部署在谷口地带,对逃敌做迎头一击。其余三万精锐步卒,李信则将两万步卒部署在两侧山坡的树林中,一闻谷内战鼓号角,两万步卒便开下山坡分作两大方阵做两道防线截杀;所余一万步卒,则由李信亲自率领,守在两面山坡,防止残敌冲上山坡突围。如此部署,从地理形势与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军战力的发挥,都可说是万无一失。
然则,代军飓风般卷到面前时,由于身后没有了强兵追杀,这支死战飞骑顿时显出了旧时赵军的剽悍战力。面对刚刚冲下山坡尚未结成整肃阵势的秦军步卒,代军骑士不待任何将令,齐刷刷摘下长弓搭上羽箭一齐劲射,箭雨飞出的同时,战马弯刀几乎是如影随形呼啸扑来。以威力论,马上弓箭远不如秦军大型连弩,甚至不如秦军步卒的脚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军连弩集中在山口外,两山掩杀的步卒一律摘下单兵弩机而只操长矛。也就是说,面前为堵截残敌而只做专一冲杀的秦军步卒,目下没有弓箭在身。当此之时,这些精于骑射的强悍骑士的密集箭雨威力大显,秦军步卒纷纷倒地的同时,飓风般的红色马队已经潮水般冲过了堤坝。山口高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声,五百架抛石机顿时发动,斗大的石块密匝匝向山口代军砸来。与此同时,李信的大旗急促摆动,远处两山前的一千架大型连弩也接踵发动,万千长矛大箭激荡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压向逃出山口的散乱飞骑。及至山谷中的秦军步兵黑压压杀出,代军的战马骑士的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谷地。
“赵平逃脱!随我追杀!!”李信暴声如雷,飞身上马。
“上将军将令——”
军令司马飞骑赶到,对李信转述了王翦的将令:停止追杀代军,立即回军东渡易水,合击燕太子丹残部。李信虽则心有不甘,还是气咻咻一挥大手,喝令全军立即出山杀向易水谷地。
此时的易水西岸,乱得没有了头绪。
燕军辽东轻骑拼死向后,一路杀到山口,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截杀燕军退路的秦军有两部,一部是辛胜的两万铁骑,一部是章邯的大型连弩营。依照正常战法,突围的燕军一旦冲出后山口,第一阵截杀的是辛胜铁骑;截杀之后残余的燕军,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边的章邯连弩营堵截射杀,或逼迫其全部投降。连弩营施展的前提是,秦军铁骑退出射程之内,不与燕军残敌做追杀纠缠,否则,连弩无法漫天激射。山谷战场一开,太子丹与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杀向易水渡口。后山山头的辛胜遥见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飞骑。辛胜没有片刻犹豫,下令其余铁骑截杀突围的辽东轻骑,自己翻身上马率领五千铁骑来追杀太子丹。辛胜很清楚,此战走了谁也不能走了这个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军重围,就是秦军无法容忍的最大耻辱。太子丹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被秦军俘获,交秦王处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杀,也不是秦军的荣耀。此时,易水西岸尚无混战局面,辛胜部飞兵追杀太子丹,章邯在高高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对连弩营下令:连弩只对突出谷口的红衣燕军,不对白衣人马。如此一来,辛胜的五千铁骑与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余飞骑,在易水西岸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追逐拼杀。太子丹虽非战场之士,然在燕国却深得人心。这支护卫飞骑军,全部是太子丹昔日与荆轲一起精心遴选的骑士,人人半侠半兵,立誓护卫太子。此刻面临强兵追杀,这支飞骑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抛掉了所有的旗帜甲胄,迅速变作人人布衣散发的轻装骑士,在战场左冲右突寻觅涉水时机。不可忽视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侠骑士更是人人出色,间或以小股马队游离出去与秦军铁骑做近战搏杀,对辛胜部的追杀造成很大干扰。
但是,若没有易水东岸的意外变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东岸情势变化,由秦军王贲部的武阳之战而起。王贲北上,声势大而脚下慢,未过涞水便在一道隐秘的山谷秘密驻扎下来,每日只派出乔装斥候深入代地,散布秦军北上的种种消息,使得代国一片风声。燕代联军渡过易水的前夜,王贲部隐秘地向回程进发。依据父亲的将令,王贲南下有两战:一战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为秦军彻底扫灭燕代之根基;一战攻克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堵截燕军回逃之路。依秦军战力与目下燕军状况,王贲部两战必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不会耽延。王贲以秦军铁骑的脚力战力,做了环环相扣的部署:清晨进逼武阳城下,在主战场伏击发动之时,始攻武阳;午时前后,飞兵南下燕长城攻克老弱燕军,以燕长城为壁垒截杀残余燕军。如此部署,留给攻克武阳的时段最多只能是两个时辰。不料,夜来行军陡遇一场大雨,王贲部进发到武阳城下时天虽放晴,时辰却已经将近正午。此时的主战场已经开打整整一个早晨,武阳守军的情势已经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赵平的代军飞骑突破重围后逃进武阳,与燕军联结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贲急火攻心,立即分开兵力两面兼顾:留下万余人马继续攻城,不使赵平残部脱逃;自率万余铁骑飞驰燕南长城,要截杀太子丹后路。
可是,王贲部赶到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时,大部燕军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有伤兵与老弱,太子丹的白衣马队更是没有了踪迹。王贲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军司马已经飞马过来禀报了。章邯司马说,太子丹被辛胜飞骑追杀时,东岸长城没有受到攻杀的燕军立即派出仅有的数千骑兵涉水增援:燕军骑兵刚刚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与尾随追杀的辛胜部一起卷到;燕军骑士堪堪放过太子丹马队,与辛胜的秦军铁骑纠缠厮杀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见白衣马队涉水,易水中再没有黑色秦军,立即下令连弩转向猛烈射杀;白衣马队丢下了一大半尸体,最终还是上了东岸逃脱了;救援太子丹的燕军马队,全部死在了辛胜铁骑的长剑下。
“姬丹!且教你白头多长几日!”
王贲恶狠狠骂得一句,立即率领万余铁骑赶赴武阳——太子丹脱逃,不能教赵平也逃了。王贲马队西去不到半个时辰,西岸主战场的辛胜部也越过易水杀向了武阳。可是,王贲赶回武阳时,情势又发生了变化:武阳城攻破了,赵平残部却杀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敌,你作何说!”王贲黑着脸问本部副将。
“骑对骑,赵军不弱!”副将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胜赶到,查勘罢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撂下武阳!回易西营地!”
暮色时分,幕府聚将。王翦二话没说,下令中军司马禀报汇集之战果。司马禀报说,三处战场共斩首燕辽东军六万八千余、代军四万三千余,俘获两军十四万余,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与燕南长城;逃脱燕太子丹、军师宋如意,逃脱代军主将赵平;燕代两军,总计逃脱十余万人马。
“甚个鸟仗!处处有错!”李信先愤愤然骂了一句。
“怪也!两头跑!谁知道逮哪头!”冯劫冯去疾异口同声。
“走脱太子丹!我领罪!”辛胜红着脸嚷嚷。
“谁也不怪!全在我贻误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