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他差不多每天都去,都是和曲珍姐姐一起跳。他悟性不错,十几天下来跳得就有点模样了,有时还故意做几个夸张奇怪的动作,引得大家哈哈笑。一次村里作法事,几个年轻人在场外模仿“桑结”的怪动作跳舞,贡洛阿叔一看大惊,说他见过一次,但那是拉萨大寺里跳的金刚舞,问这几个年轻人从哪儿学的?众人这才觉出这小喇嘛有些不一般。“桑结”怕暴露身份,对阿叔说也是从一次法会上偶然看到的。
不知从哪天起,“桑结”觉得和曲珍姐姐拉手时有种异样的感觉,开始他也没在意,但接连几次都是如此,曲珍分明通过拉手的方式、动作、力度在传递着什么信息。那天歌舞散了,该回家了,她的手却没松开,“桑结”侧过头发现她满脸羞红,身子微微扭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反正心呯呯直跳。睡觉前照例诵读经文,可他怎么也静不下来,观想贴在墙上的本尊吧,脑海里偏偏出现了曲珍的形象,五世达赖的心第一次被搅乱了。
以后他不去跳锅庄了,她也未再去过。表面一切平静,但却暗潮汹涌。她变得沉默了,虽然照旧给他洗衣盛饭,但却再没有正视过他一眼。他隐约感到,她这种反常正说明她心里还……他们尽量避免在家里两人单独相处,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像逃命似的跑出去。他这种反常也正说明他内心正在作着相反的运动。他开始利用机会偷偷地看她,发现她尽管衣衫破旧但竟是如此美丽,眉如柳叶,大大的眼睛,温柔多情,鼻梁高挺,嘴唇丰润,身材姣好。“如果那天散场没有回家而是……”他有点害怕了,捶捶头,“怎么可以这么胡思乱想。”他尽力控制自已,甚至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样和她说话、打招呼。但他心里明白,这其实也是一种反常。日子就在反常中一天天煎熬着。
快过年了,阿叔从错那宗集市上买回一块砖茶,这下子曲珍要忙活几天,因为打酥油茶是她的任务,每天要打到很晚。他出于好奇,想看看,一天晚上便悄悄打开门,但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呆住了。
多年后,他在回忆往事时,似乎为那天晚上打开那扇门有点后悔,因为从此,在他平静的心海中划上了一道永不消逝的波纹。但他到底是根器非凡,终于由此悟出:活佛既要转世,就未脱六道轮回,难免在世间还有未了之缘。
当天晚上本来准备按计划抄一段经文,但思绪翩翩,信笔写出,不知何时沉沉入睡。第二天展纸一看,竟是一首情歌:
那是谁家的姑娘,
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
好熟悉的身影,
有如春风里亭亭摇曳的白杨。
噢,那是阿佳曲珍,
柔软的双手仿佛是香甜的酥糖。
凝眸含羞在想着什么,
绯红的脸蛋好似刚爬上树梢的月亮。
罢罢,说什么诸相皆空,说什么大法无常,
拼却这一身僧衣,跳进苦海与她地老洪荒。
我佛慈悲,洞悉一切。
眼看就要金石碰撞、电闪雷鸣,拉萨来人了。
原来,那个老藏巴汗没多久得天花死了。小藏巴汗甫上台为收买人心,停止了对达赖喇嘛的追捕。哲蚌寺的两位经师在先前打发回去的那名侍从的引领下找到了达旺。
临走的前一晚,婶婶摆上了农家年夜的盛宴。“桑结”吃不下去,面对半年来朝夕相处的恩人、亲人,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就像两股泉水,止不住地流淌。
这一晚大家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每一个人都叮嘱:“桑结啊,别忘了有空回来看看。”可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一走,天各一方,人海茫茫。谁说一句什么,“桑结”都用力点点头,他只能用这个动作来表达内心的全部感受。曲珍又反常了,像早先那样对“桑结”亲切热情,一再叮嘱他路远要注意身体。
“去圣城是好事,别难过。天快亮了,都躺一会儿吧。”阿叔拍了拍他的头进屋休息了。婶婶抱着早已睡熟的小弟弟仁钦也去睡了。曲珍屋里屋外忙着打扫收拾,二人都未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外边的天完全亮了。
曲珍洗了把脸,拿上鞭子,准备赶羊上山。
“桑结”再也忍不住了:“阿佳……”
“别说了,阿佳知道你有一天要走。”
“你什么时候去看我,我等着,你到了拉萨就能找到我。”
曲珍没再说话,把手腕上戴的一串红木珠儿交给“桑结”:“别忘了姐啊……”话只一半,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阿佳,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会回来看你。”
“桑结”一边抹眼泪一边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张纸给曲珍:“阿佳,我给你写了几句话。”
“姐不识字。”
“以后会看懂的。”
曲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口袋,再也未回头,走了。
开始飘雪花了,曲珍在山坡上一直望着,直到那几个绛红色的人影消失在团团雪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