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晚上郝玉兰正在家跟白莲花怄气,见两个儿子从娘家回来就抹抹眼睛问:“吃了没?”白东京点点头,白西京小声问白槐花:“咱妈吊个脸,大姐也吊个脸,她俩哭啥哩?”白槐花小心地看着妈的背影说:“咱舅来了,说咱妗子生的弟弟快出百天啦,她要去上班了,让大姐去看小孩哩。大姐想上学不愿去,咱妈打她了!”
下午金玉来家了,郝玉兰对娘家的事格外上心,爹给她钱买房子,西珍给她找工作,娘又不愿看孙子,现在兄弟张嘴让给看小孩儿她咋能不答应?可白莲花偏偏不是一般的小孩儿,心强哩!金玉看她在思量,说:“姐,你家人多,给俺出个人力,俺在钢厂上班经济上比你好些,就给你出个钱力。我知道莲花怕会不答应,西珍平时就说,咱家倒是有个老人,连孩子都不愿意看。”
叶落长安 第三章(8)
“一家人说啥钱不钱的?俺听说咱娘不愿意看也是有原因的:你那老大才生下时,咱娘也忙着看哩,可西珍说咱娘吃着饭爱拿筷子剔牙缝,心里恶心,她自己吃饭单备一双筷子,还不让咱娘给孩儿喂饭。咱小时候没长牙时还不是娘嚼好,一口口喂着长大哩?听说你还支持她哩!”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玉兰本不想提,说起来又觉得有气。听娘说西珍当时和金玉吵架,说俺是瞎眼了,人家都说你河南人又脏又爱哄人,现在才知道一点不假!
金玉叹口气说:“所以说才有矛盾了,西珍眼看产假歇完该上班了,要是没人看孩子,她真回了娘家,这个家可就……俺也是硬着头皮求你哩,你和俺哥再商量商量?”
郝玉兰不怕白老四有意见,只怕白莲花不愿意。果然,白莲花一听就说:“放假看孩子还可以,现在还上学哩!”郝玉兰怪她不体谅大人,没好气地说:“十五岁了,学上到啥时候才算够?后院三红她们几个不是去火柴厂包火柴,要不就到东关中药厂捡药材,一个月好几十块钱给家里挣哩。你赖好也上到初二了,心要知足呀。”白莲花知道再没回旋余地了,不由哭起来,郝玉兰软了声音劝她也没止住,不免恼了,喊白槐花拿擀面杖来。她明白千言万语不如老娘的一顿棍棒,让拿擀面杖的意思是想给白莲花个机会,只要她愿意退学就中。
白莲花反倒哭得更大声了:“你硬让俺看小孩,俺就天天打他,才不会像看白梅花、白牡丹那样认真小心哩。”郝玉兰火冒三丈,抡起擀面杖没头没脑一顿打,最后莲花也没吐出一个愿意来。玉兰看天不早了,用手梳了梳头发,擦擦脸做饭去了。白莲花破例没帮忙,一个人爬上阁楼呜呜地哭。郝玉兰也不管她,一个人叮叮当当切菜,白槐花不等她叫,赶紧坐在灶下的小板凳上拉起了风箱。
长安前几天去给一家食堂做风箱,晚上回来才知道白莲花要退学给妗子看孩子,他不敢劝说郝玉兰,只悄悄给白莲花出主意:“莲花,你不要急,你给学校说请假,等你妗子的小孩大一点你还能接着上学。去年你不是就请假给你爸拉架子车了?”
“你知道啥!”白莲花红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俺妈这次真不打算让俺上学了,她一个人直接跑学校给我办了退学手续,我有啥办法哩?呜——”她哭起来,长安急了小声说,你不敢哭了,你妈听见了要打你哩!
白莲花想起上小学时他就在学校这样说过,突然觉得为了上学年年都要提心吊胆真可怜,最终还得退学。“还有一年就初中毕业了,可我妈她……”白莲花忍不住又哭起来。长安赶紧把她拉到灶台前说:“莲花别哭了,你快去睡吧,明天你得一大早就走哩!”
早上,白老四偷偷塞给白莲花一块钱,她不要,老四摸摸她的头,她眼圈已经红了。白老四心里堵得很,故作轻松地说:“你拿上钱去那儿,要是你妗子吵你了,你就给你姥爷说,他很爱你哩。”
白莲花呜咽着点点头,白老四不再说啥了。她把两个弟弟的床铺好,又爬上阁楼给妹妹的床整好,才和弟弟妹妹们再见,唯独没理妈。长安见她出门了,悄悄给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小声说:“你看好看不好看?你别老哭,等你回来时我再给你刻一个更好的。”她用手捏了,硬硬的,来不及看到底是什么,金玉骑着自行车已在马路边等她了。她也不理舅,不声不响挎着小包袱爬上自行车架。
白老四为了送白莲花特意没去拉架子车,见她这个样,又见郝玉兰也开始抹眼泪,不由心烦起来,骂道:“娘的脚,咱跟卖闺女一样,你给你娘家落好哩,又在这儿哭给谁看?”说完迈开步子往东新街走了,白东京也赶紧跟上去。郝玉兰再精明强干,这会儿也干张着嘴没话说,见兄弟带着白莲花也走远了,只好流着泪进屋,拉开缝纫机开始缝手套。
伍
郝玉兰在菜场卖菜一年多就成了骨干。菜场五个人,班长姓武。她手下三个正式工都不好指挥,只有郝玉兰刚四十岁,人又泼辣麻利,卸菜卖菜的重活累活就全靠她了。武班长重用郝玉兰,她认识大座秤会算账,又是唯一的临时工,武班长常说:“玉兰干活最多,拿钱最少!”她的工资只有人家的一半多,自己却只低头干活并不在意,心里很是知足:“俺能干这么个活儿都高兴死了!”
叶落长安 第三章(9)
在菜场卖菜不像卖豆腐、卖肉有人巴结,能在刀底下做花样。她性子直,称菜也总是秤砣高高翘起,她报了斤数再报钱数,几乎没有一个人为秤高秤低和她说啥。相比之下,别人秤前却总有人嚷嚷:“称得太低吧!也不怕秤砣摔下来砸了脚!”也有人不服气地拽了秤砣说:“看,明明不到二斤三两的秤星,只有二斤二两!”
卖菜的偏不行,硬是把秤砣拨到二斤三两的秤星上,秤也争气,秤杆忽悠几下平平地打着,那人气哼哼地丢下钱提菜就走。郝玉兰的摊前客客气气拥了长长的队,其他人面前却冷冷清清。有人就给武班长说,拿国家菜做人情,真不要脸。武班长不耐烦了,说没工夫断你的这糊涂官司,卖菜本来就有损耗嘛,上头定的损耗数没见她超过嘛。于是说话人气鼓鼓地走开了,嘟囔一句:“这个河南担就是会来事,我以后乐得轻闲!”
武班长安排第二天卸冬存菜,说一早要拉来一大卡车冬存大白菜,要大家早点来卸车,要不就冻了。正式工王改丽立刻说:“武班长,我明儿请假呢。腰痛病犯咧,怕起不来床。”另一个站起来刚想说,武班长气冲冲地说:“行咧!第一个请病假,第二个请啥假?一个一个说。”那人悻悻坐下不说啥了。
凌晨三点半,郝玉兰摸黑到菜场跺脚哈气地等武班长开门。时间不长,送菜的大卡车来了,菜场的正式工们也陆陆续续到了。大家排成队把菜传送到菜场,不到七点,几千斤大白菜卸完了,菜场放不下的就顺门外的马路堆起来。这时来买冬存菜的群众也拉着小车戴着棉帽,捂得严严实实排了不短的队了。郝玉兰卸了几个小时菜已经冻得透心凉了,双肩木木的,腿也沉沉寒得疼。她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热水才觉得身上热乎了,又摘下冻得冰疙瘩一样的棉手套,抱着汽油桶炉子暖手。卖冬存菜是很累人的活儿,而且冷得厉害。入冬以来郝玉兰的脸早冻烂了,双手比洗油线时冻得还厉害,一根根指头就像粗胡萝卜,绽着黄脓口子。武班长大着嗓门在马路边吆喝:“买萝卜的里边排队,白菜在外边儿排。麻利些走!”
群众埋怨起来,有的按武班长指的重新排队,有人嫌排到头里了,重排却落到了后面,还有人急着上班,眼前硕大的好白菜堆着却买不上,就七嘴八舌地吵吵,却很快顺了两条队。菜场里萝卜队短,马路边白菜队就长多了,顺马路排过去还拐了一个弯。郝玉兰把头巾重新包好,只露眼睛在外面,先戴双劳保手套,再套上化了冻水湿潮潮的棉手套。三个正式工坐在菜场里的萝卜堆边儿不动,郝玉兰拉上大座秤就往马路边走,武班长赶紧帮她安放在菜堆旁。有人喊:“还卖不卖啦!种白菜也长好啦!没见把人冻日塌咧!”大家哄然大笑。
有人小声嘀咕,再等白菜都上冻了。武班长没听见一样说:“队排好,卖起来快呢!那个碎娃,往边上走,给秤让个地方!——再来俩人,玉兰一个人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