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青眼中,他九岁之前的沈志高和他九岁之后,完全是两个人。小的时候,爹也是抱过他、亲过他的。偶尔去镇上还会带两块糖回来,他和弟弟一人一块。家里头女人和哥儿分到的好饭食少,爹也会在餐桌下面偷偷把碗里的肉拨给他和娘。
可后来娘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还伤了身子,爹就变得沉默,不爱和他们说笑了。待弟弟死了,更彻底变了一个人。
沈志高看向他们娘俩的眼神从烦闷,变为厌恶,再变成仇恨——沈青实不知这恨从哪里来,明明这一切也不是他们母子造成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爹会忽然变成这样,到底是什么让爹变成了这样?
儿时的沈青每天都在期盼着从前那个会抱他给他买糖的父亲回来,可一日日的失望一年年的失望,如今的沈青再看向沈志高——沈志高正捂着半边被揍得青紫的脸,听了村长的话没好气儿道:“我可不敢受,受这一个头,回头再记恨上我,不让我和我儿子活了。”
他这一天闹的,可谓是脸面被人摁在地上踩,丢人丢到家了。被两个前小舅子踩脸就算了,自己的亲孩子也把他往泥里踩。
是了,他心里在意的只有“儿子”,哪怕是个还没出生的儿子,也是顶顶重要,比什么都重要。沈青自嘲地笑笑,如今只盼着自己能早日把那个抱他、给他买糖的爹忘得一干二净,让自己再也没有一丝心软,再也不存一丝幻想。
他跪下,给沈志高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爹,我最后一次叫您爹。出了这个门以后咱俩就没关系了,在村里遇见只当不认识。”
沈志高铁青着脸别过头,赵村长咳嗽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两句:“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胡话!以后就是分开过了,那也是你老子,该叫人得叫人,不能记恨知道不?”
沈青没应声也没反驳,又给沈志高磕了两个头才起身。垂着眼在断亲文书上按下了指印。
苗兴和苗旺早早就撸起了袖子,只等这一刻了。眼见着断亲文书签好了被沈青收进怀里,立时便带着石渠村的人冲进屋里搬东西。粮食、被褥、碗筷,净捡好的搬。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是三百五十斤粮食,两个人就是七百斤粮食。可粮食也有高低贵贱之分,高粱和精米都是粮食,那能是一个价吗?他们之前没在斤两上和沈家人多掰扯,等的就是这一刻!
沈家人没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来要分七百斤粮食给沈青母子俩就很不情愿了,还盘算着能拖就拖,拖不了再拿些虫蛀了的陈年豆子、潮了的陈面再掺些糠和麸子搪塞过去,没成想这苗家人根本没打算经他们的手,跟强盗似的直接踹开门就拿,慌忙上前去拦。
沈老娘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哭了:“这还没秋收呢,我们家哪有那么多粮食给她们?都搬走了我们怎么活啊……天杀的……一群土匪啊……”
苗家兄弟可不理,直奔院子后头一排后罩房。一般来说这时节农家人确实存粮不多,马上就是秋收,上一年存的粮食基本都要见底了,有些人家不会谋划的,到了这时候存粮吃空了只能先上亲戚朋友家借点儿,等秋收之后再还上。
秋收可是力气活,只吃瓜菜可顶不住。
也幸亏老沈家还算殷实,多留了些打算秋收这几天吃好一点。加上沈青方才偷偷告知,老沈家今年种了两亩多地的花生,收了将近五百斤,正存收在后罩房里,打算等稻子收了一起卖。
这可是好东西!苗旺带着人就往里头冲,把沈家人急得眼睛都红了。沈志高还要上前阻拦,被苗旺一脚给踹开:“滚开,这是你家欠我阿姊的!说好七百斤就是七百斤,管你是什么横竖都是粮食!一会儿当着村长和苗童生的面过称,不多拿你们家一斤!”
赵有村长瞅着这乱成一团的院子,也不想管了,生怕被老沈家的人拽住主持公道,再挨上苗家人几下子可不划算。背着手遛着墙根往外走:“我上家拿秤,去去就回。你们收拾东西归收拾东西,别动手啊。”
他这个村长当的也是仁至义尽了。村里头都是这样,谁会真按着律法和规矩,明公正道的办事。就算他想,也不是人人都真心服他的。谁没点私心?
还不是看谁家男丁多、谁的拳头硬。村长与其说是主持公道的,不如说是盯着让事情别太出格,弹压弹压再和和稀泥罢了。再说了,沈志高这事儿做的太过,这也就是苗氏是外村嫁过来的,他作为村长必须护着点本村的人,不然以后村里人都不信服他了。
要是两方都是他们兰塘村本村的,沈志高敢搞出这种事儿来,被小舅子们打几顿算什么,搬他家点东西算什么,就是把他家给砸了,腿敲折了,那不也是活他娘的该?
只要没到闹出人命的地步,没有哪一方要活不下去,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掺和了。让老沈家出点血得个教训,也免得村里人有样学样跟着搞七捻三的,坏了村风。
沈家院子外头早不知道围了多少人在看热闹,墙头上人头攒动,过年看大戏都没这么热闹。见着赵有当出来就一窝蜂地涌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开了:“村长,青哥儿他舅家这是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