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虎小高讨论这些广告语的时候,始终没正眼瞧小牛那颗像保龄球一样愚蠢的脑袋一眼。只听见他在我们说到热闹处时夸张地大笑,笑声中还夹杂着一些“表扬”我的语言。诸如:“这些广告词太有趣了!”“鱼科长的知识面太丰富了!”(也亏他想得出“知识面”这个词,可这些污七八糟的广告词与“知识面”有什么关系?)
我至少和小虎小高就此讨论了一个小时,后来连康凤莲、罗一强、冯富强、陶小北、李小南也参与进来,像科里评先进工作者那样七嘴八舌说笑了一番,这才似笑非笑地望着像我孙子一样弓着腰站在办公桌前的小牛问:“找我有什么事?”——这一手也是跟阎水拍局长学来的——叫明知故问。你若想蔑视或玩弄一个人,这一手挺有效的。小牛胁着肩刚准备开口,我又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哦,修理费的事,明天再说!我得去市政府开个会。”说着撇下发愣的小牛,冷着脸起身离开办公室。
我那天并没有到市政府开会,而是坐着小虎的车到修理厂做了调查——这小子也真敢开,不到千元的修车费,他竟开了近四千元!
第二天早上我拿着单据到阎局长办公室,如实向他汇报了此事。汇报完忧虑地说:“局里四辆车,一年的费用得三十五万元,今年恐怕三十五万元打不住!”阎局长生气地说:“驾驶员就像偷腥吃的猫,多开一点儿是心照不宣的事,哪个单位都是这样。但也得有个‘度’,不能太离谱,这个事情你去处理,总之有一点,车辆费用不能突破三十五万元,具体你去操作!”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这一句话,我就对这三十五万元有了处置权。我迅速起草了一个《关于车辆管理的若干规定》,给几个驾驶员每人发了一份。规定是规定,操作在我。对谁松一点儿,对谁紧一点儿,全在我手中一支笔。连着将小牛的单据打回几次,这小子脸都急黄了。那天下雨,我儿子放学时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他。当时几个驾驶员都在办公室,我刚放下电话,还没说什么,这小子便像兔子一样极其敏捷地跑下楼,去接我儿子,生怕别人抢了先似的。我在窗玻璃上探身向楼下张望,见这小子早开着红旗车冲进了雨中,比去接他父亲都跑得快!
当然我也不会滥施权力因小失大。我将阎局长说的那个“度”把握得很好。我心里十分清楚,我手里这支笔是用来“打击敌人,团结同志”的。而“团结同志”比“打击敌人”更重要,我得用这支笔给我换来更多的票数!
在我担任主持工作副科长几个月后,局里又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这次测验只有一项内容:在全局现有的科长和副科长中推荐一个政秘科长人选。
这次印制的选票只有一个格,就是说,只能填一个人。大家都快速将选票填好后,折起来放在前面的茶几上。当时小牛恰好挨我坐,他将“鱼在河”三个字写在空格里时,故意没有折,推到我面前,用胳膊肘碰我一下,让我瞥了一眼,才放心地折起来。
小苏调局里后,我们局共有五十人。去掉两个下海的同志,为四十八人,老乔不参与投票,为四十七人。这次投票四十七人都到了,连陈奋远主任和小苏也从建房工地赶回来参加了投票。当久违了的陈奋远主任那天带着小苏风尘仆仆出现在我们局的大会议室时,我简直觉得他们就是抗战胜利前夕骑着一匹匹快马从前线星夜兼程赶回延安参加七大的陈毅贺龙刘伯承和他们的警卫员。毛主席在七大所作政治报告最后振臂疾呼:“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经过几年苦斗,我终于让冯富强这个坏蛋在我前头“英勇地牺牲”了!从这次投票起,我在玻管局脱颖而出,一跃而起,成为局政秘科长的当然人选!
那天当场宣布投票结果:我得三十八票,李小南和冯富强各得四票,另外一个副科长得一票。
投票结束后,大家都回到各自科室。冯富强却神差鬼使撵到那个只得一票的副科长办公室,对副科长说:“你那一票是我给你投的,你得请客!”
那位副科长当时黑着脸,一声没吭。第二天早晨上班后,冯富强再次鬼差神使跑到副科长办公室,冲副科长嚷嚷道:“给你投了票,怎么连个表示也没有?”
当时恰好李小南也在那个副科长办公室。冯富强刚说完这句话,李小南便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因为她看见,悲愤交加的副科长准确地将一口唾沫吐到了冯富强脸上——副科长当时已气昏了头,因为那一票是他自己给自己投的!
冯富强当然不会像小马那样扑上去和副科长厮打,但他当时那副狼狈样却让李小南“尽收眼底”。李小南有点厌恶地瞥了冯富强一眼,急忙低着头向自己办公室走去。李小南一边走一边还会懊丧地想:我怎么会和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去脉脉含情酒楼吃饭?从这一刻起,李小南将会对冯富强“冷若冰霜”。下次投票,她一定会将那一票投给温文尔雅的鱼在河。
我一石二鸟的目的达到了,李小南这只一度“迷途的羔羊”,重新回到了正确路线上来,回到了组织温暖的怀抱!如果有可能,我也许会带她到红海湖玩一圈的,她毕竟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姑娘。同时,我的第二个目的也达到了,冯富强这个曾经何其凶恶的敌人,现在终于被我踩在了脚下,成为一只破卵之鸠,再难衔木营巢。想到这小子像当年中举后的范进一样,突然在我面前“一跤跌倒”,“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我不禁大快朵颐。清代诗人黄景仁七言古风《圈虎行》,描述圈养的老虎随着驯虎人的指挥棒俯首帖耳,受人摆布,作各种表演以娱乐观众的情态。若冯富强是那个圈养的老虎,我就是那个驯虎人:“忽按虎背叱使行,虎便逡巡绕阑走。”“少焉仰卧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而我现在即使给冯富强投之以肉,他也再难霍然而起——这一口唾沫,将冯富强在玻管局的前程吐了个一干二净,冯富强从此将一蹶不振!
原来投票竟是一件这么令人快乐、趣味无穷的事情!它竟具有如此多的功能!它不仅能鼓舞人,同时还能打击人、戏弄人、羞辱人!而羞辱有时比打击更具有力量。副科长吐冯富强一脸唾沫,比打他一拳更令他难受,同时令看到这一幕的李小南难过——为冯富强的无聊和低俗难过!而投票,有时就是给人脸上吐唾沫——若想羞辱谁,就设法让他在几十人投票时仅得一票!这完全相当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当脸给他飞去一口唾沫!
第二十四章
阎水拍局长退二线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阎水拍局长退下来后,谁来接他的位子?
第一种可能是市里派一个局长来。这种可能性有,但不大。因为阎水拍局长在全局大会上向同志们讲,市里若派一个局长来,他就占着位子不退休,看他们能把我老阎怎么样。阎局长说,他的这个意见已向市委组织部长、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都讲过。阎局长接着说:“我退二线了,解甲归田了,可我不能对同志们不负责任啊。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将这个关口把好!”阎局长说到“关口”二字时,有力地挥了一下手,还真有那么点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再若派一个局长来,将大家一下就捂死了。从咱们局内部产生一个局长,大家又能跟着跑一圈。所以我必须将市里派局长来的想法堵死,这是我的责任。大家的责任呢,就是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在现有的副职里选一个同志出来,做我们玻管局的下一任局长。大家要站在我们玻管事业长远发展的高度来考虑这个问题,要有一种历史的责任感,摒弃个人恩怨,最终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
阎局长说到这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讲:“从我们局近些年的干部使用看,我在选人用人上把握了‘德、才、绩’三字,基本做到了‘公’字当头,‘以德入围,以才入选,以绩取胜’。这几年使用了几个同志,马方向同志、赵有才同志相继走上了处级领导岗位,陈奋远同志更上了一个台阶。实践证明他们是完全称职的。还有一批同志担任了科长、副科长,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从心里讲,我对每一个同志都是爱护的,甚至是呵护的!一草一木总关情啊!”——阎局长信口借用了一句郑板桥的诗,用以说明他对全局同志的“呵护”程度,这句诗用在此处也算贴切,可惜他没引用准确——原诗是“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他将“一枝一叶总关情”说成了“一草一木总关情”。虽然“枝叶”与“草木”形容局里的这些同志,区别不很大。可严格说来,还是有所区别的——枝叶在树上,草木在地下。
阎局长此时继续讲下去,他说:“在干部使用问题上,充分让大家行使了民主权利。马方向同志,赵有才同志,包括陈奋远同志,都是大家投票推举上来的。在这一点上我扪心自问,做到了襟怀坦白,不徇私情。大家不投他们的票,我使出吃奶的劲,马方向也做不了副局长,陈奋远和赵有才也做不了主任。当然对某个同志偏爱一点儿,平时看重一点儿,也是有的,谁能没个好恶?谁不想将一碗水端平?可端着水走的时候,脚步一轻一重,还是会洒出几滴嘛!可我个人的偏爱决定不了大家的意志,我纵有再大的权力,投票时也只有一票!我这一票和陶小北、鱼在河同志的一票有区别吗?没有!和小高小胡小牛小马小虎同志的一票有区别吗?也没有。实践证明,我们局这些年在干部选拔使用上,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坚持实行严格的民主测评,民主推荐,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是十分正确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我想今后不论谁做了局长,这一条都会坚定不移地坚持下去的!”
阎局长略作停顿,环视了大家一眼,又讲:“我阎水拍在玻管局这么多年,成绩不能说大,功劳不能说高,但在玻管事业整体下滑的严峻局面下,我们的事业还是发展了,起码摊子给大家守住了!这个事实我想大家也都承认。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有时专断一些,这些年来,说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批评过一些同志,批评的过头一些,对被批评的同志的感情就是一种挫伤,甚至伤害,为此我深感内疚,借这个机会向这些同志道歉,希望你们不要耿耿于怀。但有一点我是坦然的,也是可以自慰的,无论批评谁,全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我们玻管事业的发展。没有从个人恩怨出发,打击报复过某一个同志,这一点,同志们也是有目共睹的。”阎局长讲到这里动了感情,声音有点哽咽。大家见阎局长眼圈发红,心里一热,也有点不好受。
在阎局长即将退居二线时,同志们才发现,其实这是一个不错的老头。虽然有时脾气大一点儿,生气了像刁德一一样“一点面子也不讲”,但老头在大事上把握得准。几年之内,修起两栋家属楼,分房方案已公布,同志们即将住上新房。按最初确定的分房方案,有五个人不具备分房条件:老乔、小高、小苏及两个下海的同志。恰好又多出五套房子,牛望月建议,将这五套房子卖掉,卖房子的钱局里留一部分公用经费外,其余给大家发福利。方案到了阎局长那儿,阎局长一看就否定了。局务会上,阎局长是这样讲的,他说:“任何事情,理上讲得通,情还要过得去。这个分房方案符合第一点——理上讲得通。局里建房之初确定的具体分房年限是某年某月某日,那时小高还是临时工,没有正式调进来,按理不给他分房,他也不能嚷嚷,任何事情得按规矩来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现在小高毕竟调进来了,离那个规定时间也就差几个月。小伙当临时工时,找不下对象,那时候小伙是欲哭无泪啊!现在找下媳妇了,结婚了,可再哭还是无泪——在外面租屁大(屁大是多大?)一间破房子,媳妇天天跟他怄气,脸都抓破过几次了,大家没有看见?既然是局里同志,成为我们玻管大家庭中的一员,就是我们的孩子、兄弟,大家要设身处地去关心他,使他处处体会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工作起来才有劲头。局里没房子,不分给他理所当然。房子放在那儿,不给他分,让他看着眼馋,大家想一想情上能不能过得去?剩下这五套房子都在顶层,能卖几个钱?即使卖了,也不可能分光吃净,大家每人也就得两三千元,可深深伤害的却是这五个同志的感情!大家掂量掂量,哪个轻?哪个重?包括老乔同志,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同志,在玻管局看了一辈子门,分他一套房子有什么不应该!”
阎局长一番话,又将大家说哑了。牛望月甚至懊丧地拍了拍后脑勺,恨自己一些简单的道理,怎么总在事后才明白。
也许有的同志会说,阎局长这些年,花了局里不少钱,有功也有过。此话不假,这些年局里是花了不少钱,有时简直有那种“花钱如流水”的感觉。可这些钱又不是阎局长一个人花了。修家属楼,局里从小金库里拿出近二百万元补贴进去,买了价格昂贵的土地。每套房子大家只出八九万元,转手能卖二十多万元,净赚十余万元。买两辆小汽车是花了六七十万元,可小汽车阎局长又没有开回他家。阎局长和大家开玩笑说,他已让儿子去给他选一辆结实一点的自行车,市里一宣布他当咨询员,他立即骑自行车上下班。每年局里招待费得开支二三十万元,可又不是阎局长一个人吃了!撑死他能吃了这么多?大家哪一个人没跟着吃过。包括老乔,就盼着节假日局里聚餐,他就不用在传达室那间小房子里那个小火炉上费力地做饭了。有时风向不对,小火炉向外冒烟,薰得老头泪眼婆娑的。有一次土豆片都切好下锅里了,听说局里聚餐,老头将刀扔在案板上拍拍手,眉开眼笑跟着大伙就往门外疾走。蓝天大酒店,白云大酒店,迎春大酒店,惜春大酒店,市里近两年来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这些大酒店,老乔哪儿没去吃过。初次去蓝天大酒店聚餐时,老头不敢乘坐电梯,以为那东西是个老虎,迈进那一步就一口将人吞没了。可老头现在多老练?进电梯后也像那些大款一样,腰板尽量向后挺,手扶在肚子上,气定神闲地看着楼层显示屏,一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表情。有时眼光不慌不忙向左一瞥,你从他眼神里看到的是“当家作主”四个字;有时眼光不紧不慢向右一瞥,看到的又是“舍我其谁”四个字。你将这八个字刚看完,老乔已步伐稳健下电梯了。门迎小姐笑容可掬,依傍着老乔带他向前走,嘴里甜蜜地说着“老板请”几个字。那时候的老乔,差不多有了惠五洲书记和郑向洋市长的神色——一副“五洲震荡风雷急”、“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表情,哪里还能看出龟缩在玻管局传达室那个老乔的神色——祥林嫂一般,眼睛间或一轮。
我刚调到玻管局时,紫雪市只有惟一的一家三星级酒店——蓝天大酒店。转年市中心又戳起一座更气派的大酒店——白云大酒店。十六层高的楼直刺云天,楼顶圆圆的造型仿佛阎水拍局长的两片嘴唇,伸长脖子要去与“白云”接吻似的。再看云端里,李小南那小蹄子正身披霓裳羽衣,脚踩祥云而至呢!阎水拍局长退二线的前一年,迎春大酒店和惜春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