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良并没有离开上海,他住进了靠近虹口公园的一幢楼房里。这里是日本侨民的集居地,是苏丽娜在他们答应了克鲁格的请求后租下的,楼下的街对面开着一家清园酒屋,一到深夜就有个酒鬼在那里发疯似的吟唱日本民谣。苏丽娜第一次把仲良带来时,靠在窗台上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说着,她将一把钥匙放进仲良的手里,回头望着楼下的大街,又说,但愿我们都用不上。
厨房里有食物罐头,房间的壁橱里挂着男人与女人的衣服,就是墙头没有照片。这里更像是一对野鸳鸯的温暖窝。
听了一夜的日本民谣后,仲良再也待不下去。他在衣柜里挑了身花呢西装与一件旧大衣换上,就像个赶着去上班的洋行小职员。可一到苏州河桥下,他马上改变主意了。那里到处是排队待检的平民,平日里的警察也换成了持枪的日本宪兵。仲良在路边买了份日文报纸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仲良是在报纸上看到秀芬的。两男一女,三张照片,他们的脸都被镁光灯照得雪白。秀芬仰面躺在地上,她睁着双眼,那目光既平静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苏丽娜抱着一个首饰盒开门进来时,仲良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他用血红的眼睛望着苏丽娜,好久才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丽娜在陆军医院的病房守护了两天两夜。秦兆宽胸口中弹,手术之后,他的手上吊着盐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但精神却特别的好。等前来探望的人都离开后,他让苏丽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让她带着戒指去四马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当铺,去找那里的老板原田先生。秦兆宽接着说,见到戒指他会给你一个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秦兆宽一口气说完,无力地闭上眼睛。苏丽娜抓着他的一只手说,我哪儿都不去,就陪着你。
秦兆宽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让你陪我一块死。
苏丽娜说,你会好起来的。
秦兆宽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说,你们不该杀仲村。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瞪着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兆宽的目光平静而温柔。他抽出手,伸到苏丽娜的脸上,停在那里说,傻丫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把那么多情报透给你?我们从来没有同床异梦过。秦兆宽说着,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他认真地看着苏丽娜,说日本人应该在调查那晚在场的每个中国人了,他们一定认为我挨的这两枪是苦肉计。
苏丽娜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笑容又在秦兆宽的脸上浮起。他说,你的男人。说完,他又说,可惜,我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
这是秦兆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苏丽娜离开后,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一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烛火那样燃尽。等到医生与护士拥进病房,他们掀开被子,看到鲜红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绷带。秦兆宽虽躺在血泊中,却更像是躺在鲜花丛中那样的安详与满足。
苏丽娜在四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质屋的日本当铺,当她把那枚戒指交给老板原田先生时,这个年迈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后,转身去里屋捧出一个漆封的首饰盒,双手交给苏丽娜。
首饰盒里除了一些金条与美钞外,还有一封信,上面是秦兆宽的笔迹,写着:呈十六浦码头隆鑫货仓陈泰泞启。
苏丽娜看着原田先生,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他只是摇了摇头,再次弯下腰,做了请的手势,恭敬地把苏丽娜一直送到店铺门外。然后他招来一辆黄包车,一直目送苏丽娜在人流中消失。苏丽娜在快到家门口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对车夫说,别停,一直走。
车夫扭头奇怪地看着她说,小姐,一直走就是黄浦江了。苏丽娜没吭声,她扭过头去,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些正进入她家院门的便衣们。
苏丽娜把今天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后,掐灭烟头,取出那封信交给仲良,说,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仲良点了点头,站起身去厨房里点上煤油炉,煮开半壶水,就着水蒸气熟练地把信封打开后,看到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名片,还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徽。名片上印着: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党务调查科秦兆宽。
这一夜,两个人靠着榻榻米,身上裹着被子,却没有睡觉。他们抽光屋里所有的烟,也喝光了屋里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苏丽娜洗了把脸就去了十六铺码头的隆鑫货仓。
陈泰泞是个秃头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委琐。他孤独地坐在货仓的一张账桌后面,可一接过苏丽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撕开信封看到那张名片后,他把那枚徽章紧攥手里,站起来叫了声苏小姐。苏丽娜一愣,说,你见过我?
陈泰泞摇了摇头,摊开手掌,说,我见过它。
两年前,秦兆宽在下达命令时,把这枚徽章与那张泛黄的名片一起放在他面前,说如果再看到这两样东西,你一定要把我的女人送出上海。陈泰泞点了点头,说是。秦兆宽盯着他的眼睛,说,哪怕你死了,也要确保她的安全。
陈泰泞笑了,说,长官,你多虑了。
秦兆宽马上也跟着笑了,再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同时看着汽笛声声的黄浦江。陈泰泞记得那天的江面上残阳如血。
当苏丽娜从陈泰泞口中得知秦兆宽已死的消息,她用力一摇头,说,不可能,他是看着我走的。
陈泰泞并没有分辩,他坐下去,冷冷地说,我会安排你尽快离开。
我哪儿也不去。苏丽娜说完,转身就走。
苏小姐。陈泰泞一把拉住她,但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支着账桌,目光阴沉地直视着她,说,不要让秦先生再为你担心了。
苏丽娜在离开货仓的一路上眼里闪着泪光,许多往事像寒风一样扑面而来,让人摇摇欲坠。可是,当她带着仲良再次面对陈泰泞时,她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表情。她把那盒金条与美钞放在陈泰泞面前打开,说,就当他向你买张船票。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送你一个人离开。
苏丽娜说,留在这里等于让他等死。
那我管不了。陈泰泞说,上海每天都在死人。
那好。苏丽娜啪的一声合上红木盒,说,你还是送我们两个去宪兵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