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暗淹没的那一刹那,心底到底是有遗憾的。
江木死后还会有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一千年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岁里,尸骨却只能葬身于黑暗,永永远远。
“宁术,宁术……”
有人在喊江木的名字。不,江木不姓宁,这不过是顺便借宁家夫妇的姓氏,假装成在那场失火中他们幸存的女儿罢了。
江木没有名字,不管是和别人行走江湖还是加入罗网,名字都是被抛却的。后来,江木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阿术。
青青苍术,覆瓦其上;青青薄烟,山精其下。
青色的苍术,会生长出浅淡的黛紫花蕊,铺叠的姿态就像细密的鳞瓦。这种草本又有另一个名字,叫山精。清扫之日以此熏蒸,燃烧出的青灰烟气充盈屋室,将会焕然如洗。
江木,叫阿术。
那个声音停下,再次在耳畔响起时,确实是喊江木“阿术”的。
心里不禁得意,就像渴求成真,对知趣之人要加以褒奖。江木柔声询问那个声音,你找江木做什么?
他说,“阿术,醒来!把眼睛睁开,不要睡着!阿术!”
江木很纳闷:现在身处黑暗,分明是深夜时分,难道不是安寝之时?但是耐不住这声音的萦绕不散,江木觉得自己可以试着照他说的去做。
可是,江木听话地睁开眼睛之后,这个声音消失了。
眼前幽黑仿若无物,江木只觉得自己全身关节筋骨都被锁锢。试着动一动右臂,却发现被硬木扎根在泥土上。
一个动作牵动全身的疼痛,让江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你终于醒了。”
江木正过头,空间狭小而眼睛适应了黑暗,便能看到身侧似有一个更为深色的轮廓。黑影很近,近得能听见他异常缓沉的呼吸。
初醒时心智惘然,话也顺口而出:“章邯?”
“原来你那么不习惯用敬称。”
章邯的笑声很近,就连笑时声音在喉咙的徘徊都一清二楚。
江木不知道如何接他那句话,他也不在意,径自说道:“你既然敢对江木下杀手,直呼大名也不奇怪。”
“你当然知道江木要杀你……”
彼时,江木想牵制他,即便只是半刻钟也能避免他与胜七合力,为盗跖争取时间。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江木?这一句话江木没有说出口,就像江木曾认为的人表面与心相隔甚远,一个人的心思想法很难猜忌,更何况江木并非眼前人,江木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章邯没有再说话,应该说此刻要他讲太多的话也是一种负担。
除了最先被轧住的右臂,江木并没有被随后落下的树桩压在其他肢节,因为章邯把它们尽数接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树身高大树体宽实,数段折木连带着叶冠不止百钧之重,这样的沉重足以在倒势下将人的脏腑压挤破裂。江木知道章邯也与胜七有一番对抗,但是在瞬间他移至江木身前替江木挡下重负,江木却现在才知道。
他保持俯身不变,肘臂弯曲两手平撑在泥土上,沉重扑压左右动弹不得亦不能向后抬身。他左腿也是曲起的,用膝盖支持身上重量,与江木只隔出窄小的距离。
月光从密挡的树间只渗入一缕光华,可以看见额上密布的汗水,鬓角额发贴在他的脸上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额头上触落一滴温热,江木向左侧首,那滴温热便滑落在脑枕着的泥土里。
“江木现在倒有些想念时刻追随你的那些影子了。”侧着头,江木轻轻说道。
上方传来沉沉的嗓音,“江木的影密卫要是听到你这一句话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宽慰。”
“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明日。”
察觉到江木闻言后呼吸一窒是很容易的,章邯转口道:“朝阳初生时,倘若江木还没出现,他们必然会从公子身旁撤离并追踪至此。”
江木没有说话,目光所及是支撑在江木头侧的手,半掌陷入土中,因向下的姿势青筋毕露。就是这只手,方才与他打斗时江木臂环刺出的利器在掌心划出伤口。
转回头,江木盯着他,“要等到那个时候,即使江木还活着,你的左腿也废了吧。”
章邯明白江木的意思。百钧之重,他的腿弯曲不得平展,肌肉紧绷如满弓之弦,完全处在紧张状态。不说等到明日,就算是一个时辰,若得不到活动,血气就会停滞壅塞在膝髌。
但是,如果他稍微动作,背负的沉重极有可能移动,恐怕江木们二人都会被树桩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