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列祖列宗,保佑我儿平安康泰。
不一会儿,汤妈妈引了亦珍来,推开尽间儿的门,“小姐快进去罢。”
待亦珍进门以后,汤妈妈关上门,尽责地守在门外。
小佛堂内,曹氏听见女儿的脚步声,并不回头,只轻声道:“珍儿,快来拜过列祖列宗。”
亦珍心中诧异,不是逢年过节的,母亲何故忽然叫她拜祭祖先?然则她并不是那有了疑问,立刻要问出来的性格,只默默依言跪在佛龛前头,拜过列祖列宗。
曹氏望着女儿眼看着就比自己还高了的背影,有心酸,更多欣慰。
“珍儿可是奇怪,这样晚了,娘还叫你到佛堂来?”
亦珍点头。
曹氏伸手摸一摸女儿头顶,“真快,娘的珍儿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有些事也是时候告你了。”
“娘亲……”亦珍顿一顿,“您若是想要告诉女儿,女儿其实是您在猪圈里拣来的,您其实不是女儿的亲娘,那您就不要说了,女儿不听!”
一副大小姐撒娇的口吻。
饶是曹氏心情如此沉重,也不由得微笑,“你这傻孩子,说什么浑话呢?你是娘十月怀胎生的。你若是猪圈里拣来的,那娘是什么?真真儿地该打!”
“娘亲舍得打我么?”亦珍心里隐约觉得母亲要同自己说的事是极重要的,可是又不想叫母亲为此伤怀,故而朝母亲曹氏做撒娇状。
曹氏握了女儿的手,“娘不舍得打珍儿。娘说段故事给珍儿听。”
亦珍凝神,“母亲请讲。”
曹氏深深注视亦珍,又似透过了女儿在注视着遥远的虚空,“娘的这段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候,京中有一户人家……”
曹氏说起那户人家的高祖母,是个有大智慧的奇女子,能做得一手好菜,远近闻名,人又长得美,惹得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前去求娶,一时风头无两。
但那位高祖母最后竟选了个进士出身,却又辞官不做,在京中开了一间书院的山长为婿,很是出人意料。那位高祖母婚后,在家中相夫教子,与夫婿琴瑟和谐,一生幸福美满。待她过世后,留给子孙的,除了钱财之外,还有厚厚的一本菜谱,都是她一生之中研究自创出来的。她临终前交代了,这本菜谱传女传媳不传子婿,是她给女儿、孙女们的礼物。
这本菜谱就这样流传了好几代,最终传到了她的一个玄孙女儿手中。
这玄孙女儿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野,主意正,竟跟个男孩儿一般。眼看着要说亲的年纪,家中父母给她说的亲事,她一门也看不上。偏偏到母亲陪嫁庄子上去避暑时,遇见了一个村里秀才的儿子。他们相遇的时候,那男孩儿正在庄子后头的小河边上捉了鱼上来,架了柴火烤着吃。
这玄孙女就偷偷从庄子里溜出去,寻了那男孩儿一道玩耍,摸鱼捞虾,想了各种方法来将之做得美味可口,两人一起分享。一来二去的,她就喜欢上了那男孩子,对父母说心里只喜欢那男孩儿,认准了他。
父母说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她,又想着到底还是她自己觉得幸福最重要,终是妥协。她最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她父母给小夫妻在京中购了宅院,又出银子,教她相公好好读书。偏偏她相公是个爱吃好吃的,总跟着她一道进厨房下厨,全然没有所谓君子远庖厨的概念。
这玄孙女很是高兴,拿了高祖母留下的菜谱誊抄了一份,与她相公一道下厨研究,婚后第二年,她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两夫妻开心之极,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哪知有一天,她相公出门回来,说城门上张了皇榜,要招擅烹饪之人,到宫中担任庖人,他打算前去揭榜。
这玄孙女一听便愣住了。家中女儿才方周岁,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相公若是进了宫,她和女儿怎么办?相公便劝她,若他能入宫做庖人,得了贵人赏识,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何况她会做的菜,他都会做,外头人几曾见识过她做的这些美味佳肴?
他百般劝她,她始终不愿答应。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高祖母这本食谱传女传媳不传子婿是有道理的。男人如何经得起诱惑?这一本记载了外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食的食谱,简直就是实现他们野心的通行证。
可惜她相公已经鬼迷心窍,她拦都拦他不住。一日他出门买菜,却从她的梳妆柜中偷偷拿走了她誊抄的那份食谱,径自去揭了皇榜。
等到邻居跑来告诉她时,此事木已成舟。
他欣喜若狂地回来对她说,他成为了宫中的庖人,每个月给多少月钱,放多少天假,若做得好了,过不多久就能升任疱长……
他说得口沫横飞,她却听得一阵茫然。
再后来,她相公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她甚至连他的尸都不曾见着,只抱一捧骨灰回来。宫里将他的一点东西,都装在一个包袱里,一并给了她。包袱里是两件他穿着进宫去的衣服,一条她绣给他的汗巾,一根绦子,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却并不见那本她誊抄的册子。
一旁,他们的女儿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坐在炕桌边玩一只布偶。
那一刻,她倏忽灵台清明,身为母亲的直觉教她当机立断找来陪嫁的陪房,嘱咐两口子去套车收拾细软,将能带走的统统都带上,片刻都也耽搁,不等天黑便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