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把余六河说的一愣,他不由不分神的看了一眼余振生,再看路面缓缓开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侄子自己有点不认识了,虽然他多少还有点小孩子的想法,却说的坦诚又有几分道理。余六河便有种说不出来的开心,按了按喇叭说道。“走,到你铺子去,你叫刘福出来我问问他具体情况。”
回到铺子,余振生就被众星捧月般的围着,胡家两兄弟对余振生崇拜又羡慕,刘福更是千恩万谢的,余振生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跑到前面去找崔卫。
崔卫好像心事重重,坐在台阶上抽着烟,看着今天收工的人在撤场搬着家伙什离开。余振生在他旁边坐下,崔卫没回头却仿佛已经看到他:“没想到你六叔挺威风的啊。”
“崔哥,我六叔的事,别跟掌柜的他们提好不?”
崔卫没回答,却也如同答应了。甚至崔卫自己也不愿意去想余振生有这样一个亲叔叔,否则他们之间就会不自觉的产生出隔阂,就不再能同相处这几个月来一样的和谐默契。他宁愿余振生就是个山西乡下来的学徒,每天默默的早起,一起收拾庭院,一起等收水等熄灯,偶尔看他打打拳,或是说几句不为旁人说的话。
但比起让余振生突然出来的六叔更让崔卫揪心的是,到现在还没有云子的消息。
余振生也在出神,他在考虑自己突然有了那么多钱,要不要存起来。不是他不想存,而是利息少的可怜,而且钱好像越来越不值钱了,比如掌柜的头几个月买的黄包车,那时候不到二百。栓子经常留意,说车子涨到二百多了。店子里的东西也都微微提了价格,孙婶也常念叨买粮买菜涨价了。他的目光瞥向对面那家金银加工的铺子,自己的娘说过,有闲钱就置房置地置金货,娘的话不会错的。
这些钱放在家里,完全可以做起来雷家那样五进大院的房子,有了院子之后呢?还得要学手艺啊,要学徒,学会种那些花草,认那些矿石和能出颜色的虫子,还要会固色还要会。。。。余振生想着想着就眯起眼,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睡过。
即将落下的日头落照着被烟熏火燎后大敞着门面的店铺前,崔卫忧虑的望着隔壁黑洞洞的屋门,他的肩上靠着余振生余晖照应下少年的面庞,几家炊烟轻起,柴火饭香不顾,置若车水人流如罔闻。
少年还不知道乱世纷争,不解人间愁苦,只凭着心意,无忧的安然的在喧嚣中睡着了,接着又被突然的嘈杂吵醒,那是男人的嚎啕的女人撕心的哭声。
余振生觉得头一沉几乎失去重心,他梦想朦胧中看见崔卫的背影正朝鸟笼铺方向飞奔,从街那一边几个人哭嚎着簇拥这一架手推车,车上一片猩红,
痛哭嚎啕的正是韩正强和韩三巧,他们从警局拉回来了:“纵火人”
“云子!”余振生听到崔卫急切的大叫,崔卫很少这么大声。
后面跟着来的几个警察中,王劲松把崔卫拉到一遍大致说了怎么回事。
这是件令人悲愤的事,警察局调查失火,马跃给警局送来纵火人。云子搅了马跃的兴致,马跃看到云子不过是巴爷脚行一个小记账,站位都不到前三排,当晚就扣了人放了火,借着酒劲马跃泄愤割了舌砍了手,知道警局会查这事就把人送去,并让手下人作证云子放火,还给了他教训,警察局的也不敢得罪马跃,当然更不敢得罪的是他背后袁文会,于是就此结了案。
谁都知道云子冤,事主不追究人都这样了就让拉了回来。韩三巧是真哭的心疼,韩立强更是心疼女儿,心疼家业也心疼云子。
谁也不敢怪警察,谁敢呢?不但不敢怪,还要千恩万谢的把人拉回来。只有崔卫指着王劲松的鼻子:“你们,你们。。。。。”的说不出话来。
王劲松摘下帽子,仿佛戴在头上过于沉重:“崔,我们也得活。”说完一扭脸招手了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街坊四邻见者无不动容落泪,云子废了,废的彻底,甚至连跟着韩立强学手艺的机会都没有了。很快云子的爹娘兄弟也都来了,他们都进了韩立强的后院商量事。
天黑了,街上格外静,那黑漆的洞开的前铺透着让人恐惧的意味。茶余饭后,当人们谈起这事,窃窃私语中透着不安惋惜,三不管那些混混的霸道地痞流氓的胡作非为,和官面的勾结草菅人命虽然常常听说,但这次就在眼前,如此之近,尽管这里是城内西北,离南门外那传说的污秽之地甚远,却竟然也发生了。
到了晚上,韩家来张记借骡车,韩掌柜擦着泪在店铺门口贴出了写着“售”大字的告示,委托崔卫帮忙留意着买主。接着一家人收拾了细软,坐着栓子拉的骡车走了。车上韩家老夫妇带着三巧和四巧,拉着废了的却还活着的云子走了。
这一晚,张记都被这压抑的气氛笼罩着。
次日终于有了件让人振奋一点的好消息,余振生的六叔派人送来个条子,让刘福去直隶第一监狱领人。崔卫没心情,加上要照顾前铺重装的事,留下余振生搭下手,让胡大胡二陪着刘福去。
三个人坐上了去西关街的电车,正当三人兴高采烈东张西望,洋稽查过来查票。胡二拿票出来的时候慢了一些,洋稽查就挥起了棍子,刘福上前阻拦却更激火了洋稽查,他挥着棒子乱打人。车厢内人多,刘福又躲不开只好抱住洋稽查,突然车子急刹,刘福倒退了几步刚好闪开个空子。
就在这时,胡大看到了地上洋稽查掉的怀表,他一时心迷没注意洋稽查已经掏出枪,他趁着骚乱冲过去想踩住怀表,枪响了。。。。。。
仅仅一日之隔,张记上演悲伤的一幕,胡大被洋人一枪打在头上,事出洋人开办的电车上,原因竟成了胡大拒绝买票殴打稽查抢人财物,有人证有物证。
胡二哭着回来的时候,张群青和刘超正在研究隔壁灯笼铺的门面,两人听了出离愤怒打算组织学生和市民抗议。二人义愤填膺,在堂屋商量事情怎么办。
崔卫又要张罗胡大的事,栓子刚刚回来又只得拉着胡大的尸体和胡二去堤头。
余振生再无心情看那些武侠故事了,接二连三悲伤的事,让他觉得这世道怎么了,天津卫这么大地方这么乱,人的命这么轻贱,说没就没了。床边还放着胡大每天都偷偷试穿的旧皮鞋,他总觉得只要穿的够久,穿松了自己就能穿进去了,鞋子被他擦的干干净净的。
想起平日里胡大呲牙咧嘴的掂着脚尖做的怪样儿,和偶尔沾了小便宜自作聪明狡黠的笑容,让人又气又笑他们相处了几个月了,人都难十全十美但总是相处开心的。
余振生突然眼圈红了,他默默的拿起那双鞋走出了房间,朝河岸边走去,去吧,让这鞋子和胡大一起去吧,来世可别走这条路了,人间何处有正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