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29日,立秋第17日,滨棣路,阳信县。
耶律古乃率部进入了已经被高丽军进占的阳信县城,看着城墙上散乱的高丽军士,终于松了一口气。
三万大军想有序调动是很困难的,更何况这四族军队之前从来没配合过,于是只能次第前进。高丽军和一部蒙古骑兵再加上熟悉地理的汉军作为先锋,为大军探路和开路搭桥;东辽军紧随其后,向两翼散开以防敌军偷袭,顺便打打草谷;最后才是塔察儿亲率的本部人马和一路征召来的汉军,后者要负责运输粮草,而前者要负责遮护后者以免被神出鬼没的冒险者给劫了。
他们从乐陵县渡河进入棣州地后,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行军,却像是进入了坚壁清野的敌境一样,在缺吃少穿的荒野中提心吊胆地行军了好几天,现在终于平安到达了一个坚实的据点,也算是一次阶段性的胜利了。
阳信县城不大,但托东海军的福(??),城中居民已经被迁走,到处都是空屋舍,所以几千人马也安置得下。高丽军之前已经进去住过一晚,将里面简单收拾了一下,现在其中的大部分又出了城,去了东南边继续往厌次县的方向开路,收拾出来的屋舍正好给东辽军进驻,也是方便。
东辽军虽然是契丹人所建,但时隔百年,已经失了大辽朝军律的传承,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部族的聚合体,散漫的很,一进城就争先恐后寻好屋子去住了。中间还发生了些争执,更有些人不去休息反而挨家挨户闯进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遗留的财物的,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失望而归了。耶律古乃也不去约束他们,只是简单给部下分配了一下区域和任务,之后就径直上了城墙,观察起周遭的情形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阳信县周边平原百里,一马平川全是荒废的农田,根本没什么险地,最多看看水脉的分布罢了。不过,他这么一登城,还真让他看到了些心惊肉跳的东西——几十名骑兵从东南方狼狈地奔逃过来!
城上的高丽兵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叮叮当当摇起了铃向城内示警。城门兵开始关闭大门,刚进城还没安生多久的东辽军再次喧哗起来,不少人都跑上了城墙看热闹。耶律古乃看到这幅乱象,终于生出一股怒气,大声命令各千夫长约束住自己的部众,然后点了一百余人,上马出城朝过来的骑兵迎了过去。刚才他看得分明,无论是衣甲还是发式,这些骑兵都该是自己这边的蒙古人。
耶律古乃一马当先,率领部下拦住了奔逃的蒙古骑兵们,然后就发问道:“呔,是什么人?前面出了什么事?”
这些蒙古兵当中也没有职位太高的,收住马力之后见来者气度不凡,也不敢太张狂。其中一人策马前出,答道:“南边,南边贼人来了,全,全穿着银甲,铺天盖地,不知道有多少,凶猛得很!高丽军被困住了,我们对抗不过,只得回来报信!”
“什么?”耶律古乃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上去拉住那名骑兵,厉声说道:“具体是什么情况?速速说与我听!”
……
厌次县是棣州州治,滨棣路的中心城市,位于后世惠民县东侧,距离土河不远。蒙军要想渡过土河前往滨州,就必须得从厌次过,所以高丽军确保了阳信县之后没多久,就紧接着往厌次县进发了。
两县相距并不远,也就三十多里地,不过途中有不少河流,而旧有的桥梁已经被肆虐的东海军和冒险者破坏,所以高丽军只能一路搭建浮桥过去,费了些功夫,第一日只行了十里出头。探马倒是摸到了厌次城边上,确认了城中的东海守军并不多,于是他们就先在野外扎营一晚,第二日再继续前进。
然而这第二日却让他们大吃一惊,探马刚散出去没多久,就探知到土河边上有大批东海军渡河,而且船上下来的都是有马的骑兵!一部分好手仗着自己弓马娴熟,趁着大军尚未完全渡过来的时候上去试了试对面的身手,结果被打了个大败亏输落荒而逃。还好对面追击的功夫不咋地,大部分探马还是逃回了高丽军的营地之中,报告了这一坏消息。
由于探马将敌军渲染得来势汹汹,主将王綧不敢怠慢,当即命令刚拔营没多久的部下停下,就地再次扎营待敌,同时也赶紧派人回阳信报信,请后方赶紧来援。
不久之后,便有铺天盖地(主观观感)的银甲骑兵从南而来,将高丽军营地团团围住,一场生死对决开始了!
……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东海军?”
王綧看着营外虎视眈眈的东海骑兵,惊讶地张大了嘴,这银光闪闪的全身铁甲,这整齐的军阵,天下竟然有如此精锐之铁骑?就连皇帝手下的怯薛也没这么——不过如此吧?
王綧是高丽王族子弟,现高丽国王王禃的堂兄。在王禃之前,就是他去蒙古人那里充当的质子,被王禃替换掉之后,他也没返回高丽,而是继续在忽必烈手下带一支高丽降军。
他其实是早就知道东海商社这方势力的。这几年商社到处开拓贸易渠道,不少商品流入蒙统区,王綧作为高丽国族,自然能享受到这些高级商品。他对其中亮晶晶的玻璃器和极合高丽人口味的辛辣调料尤为印象深刻,当时对东海这方势力的感受颇为正面的,没想到居然有一日会与他们刀剑相向,更没想到他们一介海商居然能养出这么精锐的骑兵!
他看了一会儿,仍然想不出该如何应对,于是他只好转头向旁边的洪俊奇问道:“茶丘君,东海贼军势如此之壮,我们该如何应付?”
洪俊奇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道:“怕甚?贼人尚不足千数,纵使铁甲吓人,也不能朝营寨冲来送死。探马已回阳信报信,我们只需紧守营寨即可,辽军片刻可至,届时我们里应外合,定能杀散他们,贼人不过是来送死罢了。总管你还是约束好自己的部下吧!”
这支军队是高丽军,军中士兵也都是高丽人,但他们中的大部分却不是从高丽来的,而是从沈阳调拨来的。
此事缘起于当初蒙古与高丽之间的反复战争。早年间,高丽有一员大将洪福源投降了蒙古,但后来高丽复叛,洪福源在高丽呆不下去,蒙古人便把他和他的部下安置到了当时已经旷无人烟的沈阳路,设立了一个高丽万户。后来又陆续有高丽军将投降,也统统安插进这个沈阳路高丽万户之中,使得这个万户的情况非常错综复杂。
当初,高丽万户由洪福源统领,洪福源在军中的地位可谓说一不二。但是后来,王禃入质,替换了旧质子王綧,王綧便被发遣到了高丽万户之中。他到了这里,眼见洪福源的权势,开始起了歪心思,便向蒙哥打小报告说洪福源有造反的心思,试图借蒙哥的手做掉他,自己再凭借王族的身份把大权夺过来。
蒙哥可能是被他蒙蔽了,也可能是早就有了削弱洪家的意思,所以真的就“听信”了王綧的谗言,把洪福源处死了。不过之后,蒙哥也没把高丽万户的大权交给王綧,而是就这么悬置着,只给了他一个千户的封民,王綧也没办法,只能认了。
再之后,蒙哥身死,忽必烈即位。当时洪福源的第二子洪俊奇(字茶丘)在蒙军之中效力,有幸在征阿里不哥的时候亲见忽必烈,面陈父亲的冤屈。忽必烈听了之后“非常感动”,亲自为洪福源平了反,并且扶持洪俊奇登上了高丽万户军民总管的大位。自此之后,洪俊奇便对忽必烈感激涕零,忠心可鉴,一生为忽必烈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历史上定高丽、征日本、伐南宋、平乃颜,都有他的身影。
不得不说,蒙哥和忽必烈这两兄弟真是会玩……
说现在。高丽王王禃想着派兵给朝廷助战,但他这个国王只是个象征,权力很有限,大政被权臣把握。而这些武家出身的权臣一向与蒙古人不对付,虽说名义上臣服了,但要让他们出兵给蒙古人卖命,那是想都不要想的。所以王禃发令派兵助战,其实从国内出不了多少兵,大部分兵力都是由沈阳的高丽万户提供的。洪俊奇和王綧两人就是在此时带兵加入了南征的队伍之中。
显而易见,王綧可谓洪俊奇的杀父仇人,跟他同处一军,可真是把洪俊奇恶心得不行。但正是忽必烈和塔察儿的权术,故意把这两个仇人捏在一起,互相监督互相竞争,省得高丽人团结起来。
这套竞争机制倒有些作用,之前王部和洪部是分两军各自行动的,相互不服,干活倒真算麻利。但刚刚他们遭遇了东海骑兵的突袭,便不得不紧急聚在一起。这种时候,洪俊奇自然不会给王綧好脸色看,不过他是个合格的将领,也不会特意搞什么内斗出来。
见洪俊奇没有让自己去送死的意思,王綧便放下心来,看着外面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营寨之外,银甲骑前后散开,将高丽军的大营团团围住。这让王綧等人莫名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以前不都是我军骑兵围住敌方步兵然后随意拿捏吗?怎么到自己出征的时候,就反了过来,我方步兵反而被敌方骑兵给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