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娘的单扇门上了锁,两只要上窝的鸡,在门口“咯咯”地叫着。
大家沉默了一阵,看看张德来的一切东西都在,黑棉袄也还在他的枕头底下。
安兆丰突然跑出去,秦守本迷迷糊糊地跟在安兆丰后面,接着,王茂生和其他的人也跑了出去。
安兆丰跑到村外的小山坡上,踮起脚来,用手摭住黄昏时候的阳光,向虎头崮山脚下面眯着眼睛眺望着。
“那不是吗?那里冒烟!”安兆丰叫道。
“去两个人,看看他在不在那里。”秦守本吩咐说。
副班长余仲和跟安兆丰向冒烟的地方奔去。
张德来和房东张大娘正坐在叶玉明的坟前,悲哀地哭泣着。坟前烧化的纸钱灰,飘忽在半空里。坟墓附近的枯草,烧掉了一小片。
这使得余仲和、安兆丰也感到难过。特别是年近六十的张大娘,眼泪不住地朝下滴,嘴里不住地说:“一个好人!一个好人!”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带着老大娘伤心!”安兆丰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些颤抖地说。
“是大娘要我陪她来的。人总是人!叶玉明天天晚上跟我头并头睡在一起。”张德来揩着鼻涕说。
张德来从山脚下面,带回了悲哀。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秦守本的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坐在叶玉明的空铺上。
静默了许久,屋子里黑下来。忽然,院子里的瓦缶互相碰击着响了一声。张德来的身子动了一动,周凤山却跟着声音,抢先奔到院子里去,从张大娘手里,拿过两只瓦缶,用扁担挑起,走向半里外的水井边去。
深夜里,秦守本坚持着没有让余仲和代替,和王茂生两个人一同到山头上去值岗。
寒夜里的山,发着紫黑色。象是要落雪的样子,空气里饱含着潮湿的粘液,整个的天空,和紫黑色的山连成一片,只有在黑暗里站定了许久,把眼皮合拢得只留一条细缝的时候,才能够勉强地把天和山隐约地分辨出来。
他们披着大衣,站立在虎头崮旁边的雁翅峰上,手里端着上着刺刀的枪,刺刀在夜风里发着尖厉的弓弦震荡似的响声。这时候的秦守本和王茂生漾起了英武自豪的感觉,这种感觉淹没了叶玉明之死带给他们的悲凉情绪。
“王茂生!你上过这样的大山吗?”秦守本注视着正前方,问道。
“没有!”王茂生回答说。他和秦守本一样地注视着正前方的山道口。
“你的枪打得好!打游击打死过多少敌人?”
“打死过一个东洋鬼子的小队长佐藤,两个东洋兵,几个黑老鸦①、黄脚踝狼②。”
①“黑老鸦”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黑军服的伪警察鄙视的称呼。
②“黄脚踝狼”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黄军服的伪军官兵鄙视的称呼。
秦守本早就想和王茂生谈谈,在团长命令他要向王茂生学习的三天以来,他的这种要求,就更加迫切。今天晚上,两个人并肩站在这个山峰上,他认为是和王茂生交谈的最好的时间和地方,他继续问王茂生道:“你家里有什么人?”
王茂生的身子微微地颤动一下,没有回答。
“我家里有三口人,一个老母亲,一个老婆和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秦守本为的打破王茂生怕谈家乡事的顾虑,自己首先这样说。
王茂生对于班长突然和他谈起母亲、老婆、孩子的事来,很是吃惊,他的印象很深:班长是一向反对家乡观念的。
秦守本转过头望望一米以外的王茂生,王茂生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正前方。他以为他的话王茂生没有听到,便不顾鼻子的疼痛,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有一个老婆,家里没有别的人。”王茂生趁着一阵风刚从身边吹过,低声地说。
“她怎样生活?不困难吗?”
“回到她母亲家里去了,我们结婚才一个月就分开的。”“唔!是这样一个青年小伙子!离开新婚的老婆来参军!”
秦守本在心里赞叹地说。
“你可以写封信给她。”这是秦守本当了班长以后,对任何战士没有说过的话(他自己真的没有过给他的老婆写信的念头)。
“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决心革命到底!信上不暴露部队的住地、番号,也不谈到练兵、打仗的事。”
王茂生的心在冷风里面发起热来。他转过脸来朝向秦守本表示歉意地说:“班长!我不该生你的气。”
“是我不对!”秦守本说。
王茂生的心里,真的开始酝酿起为他新婚离别的老婆写信的事了。
秦守本心里的轻松愉快,不亚于王茂生。好象在长途行军以后,卸下了沉重的背包似的。许久以来,他和王茂生之间的裂痕,被这番短短的谈话织补好了。
山道口车轮滚滚的声音,打断了王茂生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