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犗作为使团正使,自有身份,这等答话之任,向由程远负责。
程远观此数人打扮,除掉问话那人的衣裳稍好,余下之人都是粗布衣服,乃至有一人,也不知是家穷,还是天热,竟是打着赤膊,只穿了条犊鼻裤,露着两条毛腿,赤足立地。此数人虽皆佩刀,然刀鞘多由两个竹片合成,刀柄上也仅以布缠之,无有其余的装饰。通过这番飞快地打量,程远判断出了这几人的来历,猜出他们应是当地的乡民。
“我等是路经贵宝地的商团。”
问话那人说道:“可有文牒证明身份?”
程远赔笑问道:“文牒自是有的,只是斗胆敢问足下,是何人也?”
只穿犊鼻裤,露着毛腿的那人“咄咄”了一声,说道:“大胆!眼瞎了么?这位乃是吾党的党长佟公!佟公问尔等索要文牒查验,尔等还不速速呈上,废什么话!……莫不是无有文牒?竟属匪类?”说着,警惕十足的把手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拿出虎视眈眈的样子。
听到“党长”二字,程远立刻知了问话此人的身份。
党长者,是蒲茂正在河北、河南等地推行的“三长制”中之“三长”里的一个“长”。如前文所述,三长分别是邻长、里长、党长。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亦即是说,一邻管五户,一里管二十五户,一党管一百二十五户。此个“三长制”,尽管是新近才推行的,在较远的地区还没有彻底地代替此前的“宗主督护制”,但在邺县、洛阳的周边,此制却是已经完全取代了“宗主督护制”,已经成为了这些地方的乡里基层管理组织。
党长管一百二十五户,按每户平均五口计算,大约管束五六百男女,凡归其管束之户、口的家庭情况、日常耕作,以及朝廷对党中民户的徭役、兵役之征发,全部都由党长负责。一个党长的权力,也还是不小的。同时,因为随着“三长制”落实下来的还有连坐之律,邻、里、党中如出贼寇,或出叛逆,则全邻、全里、全党连坐,故此,虽无法文明规,实际上党长还需要间接负责本党区域内的治安问题。——也正因此,这位佟党长才会上来查问刁犗等。
程远心道:“记得去定西路上时,在洛阳县外碰到了几个党长,但在此地,当时还是所谓的‘宗主督护’主责,却不意短短时日,才一个来月的光景,这‘三长’之制,已是从洛阳被推广到了这里!”对氐秦的行政效率,颇是刮目相看,小小的佩服。
一边这样想,程远一边笑道:“原来是佟党长。”佟、党发音近似,这三个字连在一起,说着有点拗口,他心中想道,“怎么姓了这么个姓!瞧其髡头小辫,料是鲜卑或匈奴人无疑,却怎么是为此姓?不曾闻鲜卑、匈奴人有姓这个的啊?”
——程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佟党长”,虽然髡头小辫,其实并非鲜卑、匈奴人,而是不折不扣的唐人,只是河北等地先被匈奴人占据,继被鲜卑人占据,至今已长达近百年,固有匈奴、鲜卑人在长期的杂居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些唐人习俗,本土的唐人里头,却亦有不少被匈奴、鲜卑人风俗浸染的,换言之,也就是被“胡化”了的。这位“佟党长”家即是其一。说来而今河北的主人又换成是了氐人,这位佟党长倒是有心再次变发易语,唯是氐语好学,氐人的发式却一时难以即学,氐人乃是蓄发束辫,与匈奴、鲜卑的髡头小辫截然不类,不等被剃掉的头发重新长起,他是万难效仿,故而无奈,现下还只好保持这幅造型。
程远嘴上不停,说道:“不瞒佟公说,我等不是头次路经贵宝地了,就在月前,我等也路过过贵地,不过那时盘查我等文牒的那位,自称是王宗主手下的……”
犊鼻裤打断了程远的话,说道:“什么王宗主?你说的是王亮吧?王亮之前是我乡宗主,但他对抗王师,不服王化,已於半月前被一刀砍了!其家也被抄了!现下远近数里,唯一掌事说话的只有佟党长!王亮也好,宗主也好,早是老黄历,翻了篇了。你提他作甚?难不成,你是他的余孽?”眼里透出不怀好意,“当啷”一声,把刀抽出了大半截。
蒲秦攻魏,好比朝代鼎革,上层的慕容氏王室及慕容氏的贵族们,不免遭受亡国之苦,底下的百姓们,也是难逃亡国之难。上次程远等见到的那个“王亮”,是慕容魏国时期,尚施行“宗主督护制”时候,本地的“宗主”。宗主督护者,意为以“宗主”督护百姓。
此个王亮亦是唐人,其家系本乡的头等豪强,最盛时,依附他家的同姓族人、异姓“包荫户”达近千户,并拥有坞壁一座,甲兵二百,亦是称霸县中,鱼肉乡里,了不得的威势。
却然此人眼光不行,以为蒲秦会像慕容魏一样,到头来,还是不得不依靠他们这些本土豪强来镇压地方,於是,在蒲茂命令新占诸地的旧官或新任之长吏清查被豪强所隐匿之民户的诏令下到本地以后,他居然视若儿戏,仍把依附於他的族人、包荫户等视作私家的人口,不肯把其具体的数量如实上禀,亦即不肯把这些人口交给蒲秦,最终招致了身死家灭之祸。他的身死,代表着“宗主督护制”在本地的彻底消灭,三长制由而顺势建立,遂乃有了这位“佟党长”的出现。——严格说来,党长和宗主是两码事,宗主相当割据势力,党长是朝廷的委任官吏,不过放到乡里中言,在农人们的眼中看去,两者却是颇为相像的,都是当地的主事。
破刀出鞘的声响入耳,程远马上领会到了犊鼻裤的雅意,忙给身边的一个羯人抛了个眼色。
那羯人应了声“是”,却站立不动。
程远努了努嘴。
那羯人学着程远的样子,也努了努嘴。
程远怒道:“你干什么!”
那羯人说道:“大家要我做什么?”
“大热的天,佟公犹操劳公事,为了本地乡里的安宁,顶着烈日,检查过往的行人,我等虽是路过的商团,非本地人也,但遇到这等为民尽瘁的好官,又焉能不奉上些礼物,以表我等的敬佩?我叫你干什么?你说我叫你干什么?还不把上好的香料、葡萄酒拿来,献与佟公!”
那羯人恍然大悟,却没立刻去办此事,而是看向了刁犗,见刁犗点了点头,这才去到一辆车边,随便取了两包香料,几瓶葡萄酒,捧做一堆,拿了过来。
程远笑与“佟党长”说道:“这香料、葡萄酒都是产自龟兹,便在西域而言,也是佳品。区区礼物,不足表我等对佟公的敬佩尊崇之情,还敢请佟公不嫌微薄,赏脸笑纳。”
犊鼻裤上前,一把将这些抢过,先晃了晃葡萄酒,咽了口唾沫,继而拿香料包凑到鼻前,狠狠地闻了两口,哪里还有横眉冷目的样子?喜笑颜开,冲着其余几人,说道:“把这香料拿回去,你们家的婆娘们,一定都高兴得很!”请求佟党长,说道,“佟公,也分给小人点吧?小人家那婆娘,狗眼看人低,不识何为威猛硕大,喜小人弟弟比小人俊俏,已是连着四五日没叫小人近身了!拿了这香料给她,怕她不得求着小人弄她?”
程远听了犊鼻裤这话,倒是无有惊奇,他知道,因为连年兵灾,百姓贫穷,如今民间颇有兄弟共妻这种事情,眼前的这个犊鼻裤,显然就是这样。
佟党长笑骂了一句,说那犊鼻裤“就这点出息”,旋即收起笑容,依旧一本正经,摊开手来,与刁犗、程远说道:“拿过来!”
程远问道:“什么?”
“文牒!”
程远取出通关文牒,呈给佟党长察看。
以徐州之力,造些假的文牒,不成问题。那佟党长没有看出毛病来,便将文牒还与程远,说道:“行了,你们走吧。”
有惊无险,过了此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