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一间,贞娘一间,张源两口子一间,他家的俩小子一间,还剩下两间一间上课用,一间摆放一些杂物。在右边的两间厢房之间,有一条通道,通向后院,后院里另有两排较矮的房子,和一个长满杂草野花的小院儿,外围用稀疏的树枝编成栅栏,房子里养着家禽与家畜,一开门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粪味儿。
因为下雨的缘故,院子的地上到处都是小水坑,一不小心便会溅一身的泥点儿,脚也湿漉漉的难受,这样的天气吉祥并不喜欢,只呆在屋檐下,看其他的孩子们玩水。大人们则忙碌地归置东西,搬家一趟好多东西都需要整理,没有一天半天的时间是理部出来的。
院坝四周的角落里,开着蓝色和白色的鸢尾花,衬着失去白色的墙壁,加上雨水的浸润,看上去就像一副对比度极强的画,就连屋顶的青瓦,都黑得十分纯粹。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儿、家禽的粪味儿、新鲜的树叶味儿,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农村特有的气息。
张福的三个孙儿狗子、二狗子、毛狗子,因在大宅子里上学,被层层规矩束缚着,早就憋闷的慌了,这会儿像放出来的野马一样,光着脚满院子乱跑,见水坑就踩,一院子都是他们哈哈的笑声,和光脚踩到水坑的啪啪声。小春虽然规矩地站在吉祥身边,但她的魂儿已经飞到院子里去了,只盯着撒野的那三个小子,一脸的羡慕,吉祥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待小春回过神来,吉祥笑道:“要不,你也去蹦跶一下?”小春收起脸上的羡慕,朝院子里白了一眼,转头看着吉祥道:“跟野猴子似的,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去呢。”
晌午时分,张源媳妇儿煮好了午饭,招呼众人去吃,于是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屋檐底下走去堂屋里吃饭,这种房子的屋檐很宽,两人并排走都不会觉得窄,地面也高出院子一步,所以雨水不会溅到这上面来,地上干干净净的。张源媳妇儿往桌上摆了六福碗筷,赵老爷见了道:“大家都一起吃吧,从今往后便没那么多规矩了,大家在一个院子里,还煮两种饭,麻烦得紧,以后都一起吃饭。恩……”赵老爷估计了一下家里的人口,又道:“摆两张桌子吧,女眷单独一桌,大家一屋子吃饭,也热闹不是?”
张源媳妇儿觉得这有些不合规矩,有些迟疑,赵夫人道:“老爷说的是,大家一起吃吧,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讲那些虚礼做甚?还不如省下些时间和力气,做其他的活儿呢。”张源媳妇儿见主人家都这么说了,于是也不再坚持,去厢房叫来丈夫和公婆,以及那三个野小子,又一起搬来一张八仙桌在堂屋里摆了,这才开始上菜。
午饭过后,张源媳妇儿收拾屋子和桌子,其余的人继续归置搬来的东西,一直到天蒙蒙黑,才总算都归置好了。吉祥的东西都是贞娘收拾的,又有邱媛帮忙,所以并没有去添乱,而是摆了张小几在屋檐下画绣样。这些绣样暂时还没有商业价值,不过吉祥知道,总有一天这些东西是可以变成银子的。
待到炊烟升起时,院子外便能听到农户们的欢声笑语了,冒着雨做了一天的农活儿,这些人却还有力气说笑,唱歌,且中气十足,隔着那么高的围墙都能听出来他们的欢乐。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少,所以反而比这些见过世面、享受过生活的人更容易快乐。这些人也更懂得感恩,只要你对他们好一点点,他们便会感激不尽,真心以待。
乡下的生活并没有吉祥想象的那么辛苦,虽然吃穿用度比起在县城时差了许多,但吉祥发现,她开始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这里什么都开阔宽广,宽阔的稻田,宽阔的道路,走在乡间,会生出一种整个心胸都宽广起来的感觉。吉祥原本不喜欢像个五岁孩子般的玩耍,她更喜欢像前世一般,宅在四合院里,写写画画,但是自从跟小春出去野了一回后,她便爱上了在田埂上疯跑的感觉,迎着风,稻香扑面,飞鸟惊起,蚱蜢被吓得直往田里跳,跑一阵后便出了一身的汗,然后去小河里,捧一把清水洗脸,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吉祥每次去外面玩耍,都会有农户家的孩子远远地看着她,如果吉祥试图靠近,他们便会飞快地跑了,起初吉祥认为那些孩子是害怕她,怕她是扫把星,会牵连到他们。后来听二狗子说了才知道,那些孩子是没见过像她这么干净漂亮的女孩儿,又加上她是小姐,所以一个个的都有些自卑,不敢靠近她。吉祥也不想去刻意的接近他们,毕竟她不是真正的五岁小孩儿,不可能真的与一群小毛孩子玩到一起,只是偶尔见他们远远注视她的时候,会冲他们微笑。
从前住在县城的时候,李寡妇从来没到赵家来过,倒是贞娘带着吉祥去过一次,却因为在那里碰到了歇斯底里的凤仙,而从此绝了再去李寡妇家探望的念头。凤仙已经是近乎半疯了,见了贞娘和吉祥,一会儿哭着说抱歉,请求原谅,一会儿又痛骂贞娘不是个东西,害她被李想赶出来,一会儿又骂吉祥,说她不该生下来,害得他们一家人不得团聚。
世事有的时候真的奇妙,吉祥明明不是真的扫把星命格,而是凤仙贿赂了算命先生后得到的伪命格,但李想因为相信了这个命格,而今落得家庭破碎,他因一直无法再娶而意志消沉,终日饮酒作乐,从前的英俊青年如今已是邋遢酒鬼了,因家中没有了当家人,丫鬟仆妇都走了个精光,凤仙生的儿子因无人看管,掉进水井里淹死了。凤仙被赶出家门,与女儿流落在外,艰难度日,如今是百病缠身。如果当初她没有去陷害吉祥,李想便不会赶走贞娘,即便不喜欢女儿,也会让吉祥平安长大。如果贞娘没有被赶走,那么赵存旭回来后,李家便会因此而门庭生辉,说不定李想已经得了实惠,做个什么小官儿,即便不做官,起码也不会狠心地将凤仙和她的女儿赶出家门。那么,这个家虽然不完美,却依旧还是个家。凤仙的谎言,如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之后引起一连串的恶性反应,最终导致了李想家破人亡。
赵家自县城搬到乡下后,第一个登门的客人便是李寡妇。吉祥抱着李寡妇的脖子撒娇道:“干娘为何这些年都不来看我?”李寡妇笑道:“干娘倒是想来,只是你们家高门大户规矩多,干娘怕惹人笑话。你还说干娘呢,你不也是好多年没来看干娘?”吉祥撅嘴道:“那个凤仙疯疯癫癫的,好怕人,我怕她咬我。”李寡妇叹了口气道:“干娘知道你们讨厌她,干娘也不喜欢她,可是若赶她出去,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又没娘家,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干娘不能把人朝死路上逼吧。”
吉祥不想说她,忙岔开话题道:“小婉她现在有多高了?是不是跟我一般高了?”小婉是凤仙的女儿,比吉祥大约小一岁。李寡妇摇头道:“她可没你这么好命,有姥姥姥爷疼着,又有拿你当心肝宝贝的娘,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婉就没那么好命了,凤仙不喜欢她,恨她不是男孩儿,成天的打骂,你爹又许久没送银子给她们母女了,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了。她如今才只到你肩头,黑黑瘦瘦的,除了我,见了谁都怕。”吉祥听了有些心酸,虽然她不承认自己是李想的女儿,但她与小婉却是真的姐妹,她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同样的。上一世她孤单,因为没有兄弟姐妹,这一世虽然有了兄弟姐妹,却无法与他们在一起。她是有心帮小婉,但她与贞娘尚且是在赵家白吃白住,又怎么好再让一个与赵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住进来?
贞娘虽然也同情小婉的境遇,但她的顾虑也同吉祥一样,眼下家中已是困难,怎么能再提出这种不合情也不合理的要求呢。李寡妇吃过午饭走的时候,贞娘只悄悄地把自己的首饰包了一些拿给她,让她换成银子改善一下生活,李寡妇略推辞一下便收下了,临走还感叹,说不知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夏天很快便过去了,因今年风调雨顺,所以收成很好,农户们开心,赵老爷和赵夫人也开心。吉祥越来越觉得赵夫人说得对,在这里有一种大宅子里没办法找到的自由,一种心灵的自由。就在吉祥开始喜欢这个地方时,老天爷却给这里的人们开了个小玩笑。
二十 天灾人祸
第二年刚入夏,太阳便像发了疯似的,每日炙烤着这片土地,连续一个月没有下一滴雨,农户们每日从小河里挑水浇灌田地,赵老爷和赵夫人也参加了拯救秧苗的行动,用木桶提水,轮换着手送去田里。.井里的水位开始越来越低,家中吃水洗漱都开始节省起来,男人们洗脸洗脚都去小河里,井水留给家中女眷们用。
第二个月开始,小河的河床慢慢地干涸,露出曾经长着水草如今却枯萎了的泥泞,一两天日头晒过去,那土地便干出了裂缝,农户们即使不停地取水浇地,田里的泥土也依旧开始干裂。田边无人浇灌的杂草早就枯黄了,东倒西歪地垂到田里,田里的秧苗恹恹地垂着头。农户们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家在田间地垄里碰到时,互相打招呼也只是点头了。
第三个月过去了,曾经的小河变成了干涸的河床,死去的鱼虾发出难闻的臭味,偶尔有一两处低洼,里面有水,还有许多挤在一起濒临死去的鱼。井里的那一丁点儿水再也不敢用于洗漱,只能勉强够一家人吃喝。穿得发臭的衣裳,只能靠张源媳妇儿背去十几里外的一个池塘里洗。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土地的裂缝足以容纳一个大人的拳头,再多的水浇上去,也只能冒起一股烟而已。
就在井水也快要干涸时,老天终于下了一场雨,田里的泥土被水淋湿后,慢慢地变软,又重新凝结在了一起,小河里开始有余水,虽然浅浅的,但那些幸运的活下来的鱼便彻底得救了。这场雨下足了三天两夜,井里小河里田里,都重新蓄满了水,但是,那些早就枯死了的庄稼却是救不活了。
农户们没有埋怨,从开始下雨起,他们便不住地感天谢地,地里的庄稼田里的秧苗都死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老天下雨,这季的死了,还可以图下一季。于是农户们又开始有精神头儿说笑了,晚间做完农活儿回家时又开始唱歌了,地里死去的庄稼可以做下一季的肥料,秧苗锄掉后,又种上适合夏秋生长的作物,看着新种的秧苗在土里窜出嫩芽,农户们终于彻底的放心了。
但是,有句话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第二季的庄稼就要长成时,铺天盖地的蝗虫自远处袭来,所到之处寸草不留,比先前干旱时的场景更为恐怖,让人看了更为绝望,地上光秃秃的,田埂上只剩下蝗虫不吃的某种杂草,东一处西一处地绿着,就像秃子头上残存的两三根头发一样,越发让人觉得可怜。
原本有了些希望的农户们被蝗虫彻底打垮了,这些庄稼汉甚至不敢去地里田里看他们的庄稼,而是呆呆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无助地望天。好在靠天吃饭的农户们都有存粮的习惯,每家都有几石存米,这些存米若是家中人口少的,便能维持半年,若是家中人口多的,只能维持一两个月。一两个月过去后,连平日里闹得最凶的孩子们都焉了下来,整日里没精打采的,显然是没吃饱。村子里有会逮兔子捉鸟儿的,约了一同进山里去找吃食,应付眼下的难关。
赵家存粮颇多,赵老爷见农户们受饿,心里不忍,便让张源分一些粮食给他们,这些粮食若是节省一些,足以维持到明年开春。秋天一过,蝗虫自会消亡,入冬时点上麦子,开春就有粮食可以吃了。
赵家两处庄子的农户们有粮食可吃,并不代表平县其他的农户有粮食吃,更不代表整个江宁郡的农户们有粮食吃。因为干旱与虫灾,整个江宁郡已经闹起了饥荒,奸商们纷纷囤积粮食,等开春青黄不接时高价出售,奸商们的粮仓里谷物成堆,甚至还租了不少平民的房子做临时的仓库。此事被江宁郡郡守上奏给了远在京城的皇帝,皇帝震怒,下旨严禁江宁郡粮商囤积粮食,勒令粮商以平价销售粮食。若没有以平价销售粮食,囤粮却在一千石以上者,处以流刑。
话说张员外也有庄子在郊外,且与赵家的两处庄子相邻,只是他没有那般好心,给农户们分发粮食,在收获季节里,他反而向农户们要地租,地里颗粒无收,农户哪里交得出来地租,只把空空的粮仓打开给张员外家的管家看。张员外的管家道:“没有粮食不打紧,交银子也是可以的。”农户们一年到头种出来的粮食,一半要交地租,一半一家人要吃穿用度,又哪里有什么银子,见管家一定要银子,便说隔壁赵家庄子,主人家不但没要地租,反而发了粮食给农户们。
那管家见农户们闹得厉害,怕群情激奋之下动起手来自己吃亏,于是只得将此话回了张员外。张员外脑子转得极快,以前在赵家碰了钉子,那口气现在还没咽下去呢,如今……贞娘也才二十多岁,也还算年轻,还可以给他做姨太太。他知道若直接去说亲,赵家肯定是一口拒绝的,都穷得搬到乡下去了,还死要面子,但如今他手里可有赵家的把柄了,不怕赵家不把女儿与他做姨太太了。
张员外合计了一番,便去了江宁郡一趟。从前的县令郭涛如今已升了官儿,调去江宁郡做了个六品的主事,跟张员外十分要好,张员外此去便是求他忙帮。两人一碰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一商量,便定好了计谋,定要将贞娘弄去张家做姨太太。
这日赵家上下正在吃午饭,因虫灾的缘故,各种可以入口的东西价格飞涨,已经到了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步了,所以家中比往日更俭省了,桌上只有两盘青菜,一盘猪肉,还有一碟往日腌制的咸菜。赵老爷一面朝吉祥碗里夹肉,一面道:“多吃些肉才长得快。”虽然赵家如今落难了,节俭了,但吉祥依旧每日喝羊奶,又加上她喜欢吃青菜和肉,所以她一直长得很好。
张员外到赵家时,门口连个小厮都没有,对此他十分鄙夷,心说再怎么落魄,也不能少了规矩呀。他是不知道,乡下人互相串门时,走到门口就会发声相问,所以根本不需要门房,再加上客人进了院子,堂屋里的人自然能看到,哪里还需要通传?张员外朝跟他来的衙役们努嘴,衙役们便一拥而入,进去拿人了。
“谁是当家的?”为首的衙役站在堂屋门口高声问着。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惊慌,作为普通老百姓,难免对衙门的人有些敬畏,再加上京中还有家人在牢房里,所以惊惧之外还有些担忧,怕是京中又出了什么事儿。赵老爷起身出门道:“我便是当家人,不知几位差大哥所来何事?”衙役道:“有人揭发你等非法囤积粮食,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说罢便将手指粗细的铁链朝赵老爷头上一套,就要锁拿走,赵夫人上前问道:“各位差爷,我们家囤积的粮食都是用来应灾的,难道这也犯王法?”
衙役怒道:“那婆子,你休要狡辩,应灾的粮食能有一千石?你若再耍荤,这人犯少不得就要吃些苦头了。”赵老爷分辨道:“这位差大哥有所不知,我家中并无一千石粮食,灾前统共也才一两百石,闹了虫灾后都分给佃户了,哪里有一千石哪。”那衙役是知道这个中关系的,这里是乡下,那些囤积粮食的奸商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他拿了上面发下来的好处,自然闭着眼睛把良民当奸商,拿回去便好得银子,如今被说破了,有些恼羞成怒,狠狠地推了赵老爷一把,怒道:“你囤积多少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