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春,长乐宫中万年长公主刘清手持拨浪鼓,逗已经近两岁的刘炎过来。
当初刘清生下孩子之后,得到了皇帝的包容,借着感而有孕的故事,将这孩子留在长乐宫中,因父亲姓甚名谁不为外人所知,索性就跟随母亲,由皇帝起名为“炎”。
刘协为孩子起名刘炎,一来是从“火”字,与曹昂的孩子曹烨相类;二来也是希望气候变冷的脚步能慢一些,“火”多一些,北方温暖一些。
刘炎未满两岁,但自己走路已经很稳了,快走几步扑上来,捉住了母亲手中的拨浪鼓。
“小殿下,看这边……”一旁的蔡琰又转动起手中的响铃。
刘炎捣腾着两根小短腿,又咯咯笑着往蔡琰处跑去。
待到玩累了,刘清慈爱得给刘炎抹着额上汗渍,柔声道:“咱们就要回洛阳了。炎儿可知道洛阳在哪里吗?”
刘炎一个两岁小儿,此刻却响亮道:“孩儿知道!洛阳在西边!”
蔡琰笑道:“小殿下说得真好。”这都是因为她们素日念叨回洛阳之事,刘炎听在耳中,偶尔蹦出一句来,惹得周围大人都颇为欣慰,此后变成了逗弄的故事。
忽然听到细碎的铃铛声。
刘清与蔡琰便都知道是甄宓那只白猫儿来了。
因猫儿行走本来是悄无声息的,但长乐宫中有了年纪尚小的刘炎,而有时候又寻不到这猫儿,所以给这猫儿颈间系上了铃铛,走动时发出声音,叫人有所准备,也方便找寻。
此时听到猫铃铛响,刘清便想起甄宓来,对蔡琰道:“从前皇帝将这甄氏送来的时候,说是三年为期,到时候再由这甄氏选是跟了曹家二公子还是跟了袁家二公子。如今数一数年岁,也已满三年了,但那袁家二公子从吴地出海之后,一直未有消息。她此时就算出宫,大约也只能往曹家去。不知道她要如何行事。”
蔡琰道:“陛下虽是好意要甄氏自行选择,但她处境到底艰难。”
“我也是这般想。虽然咱们是不在乎的,但照甄氏自己想去,恐怕还不如她一根绳儿勒死了自己。所以我原本想着,她自己心里有了主意,透个口风,到时候咱们跟陛下说一声,旨意从上面下去,也就免了她为难。”刘清望着在不远处由宫人牵着玩耍的刘炎,口中漫不经心道:“她前几日来我这里,坐了片刻,说是给我送过节的帕子,但我瞧着她像是有些心事,只是到底没有开口。”她无奈一笑,道:“我是个直爽性情,其实最好相处的。只是外头人都不知道,先听见我这万年长公主的名号,就不敢亲近了。我要是开口问甄氏,反倒是要吓着她。就劳烦蔡先生你私下探一探她口风……其实照着曹子脩的脾性看,他的二弟应当也错不了,甄氏归于曹家,也没什么不好的。”
刘清与蔡琰已是多年密友,私下说话随意许多。
蔡琰闻言,也感叹道:“是啊,自董意一去,曹大人多年未续娶……”她有时候想一想,若当初夫妻两个里面,她是早去的那一个,她的夫君可能这么多年不娶新妇吗?一定是不能的。
在女子来说的寻常事,在男子来说倒是成了难得的有情郎。
许多年前,当伏寿与董意都还在长乐宫未出阁的时候,皇帝还是常往长乐宫来的,有时候曹昂伴驾同来。那时候刘清见曹昂的机会多一些。而从前蔡琰在皇帝身边为女史,在未央殿中隔了一扇屏风,也时时能听到曹昂的声音,偶尔能见到一面。但是如今董意早亡,伏寿远嫁吴地,皇帝忙于政务鲜少踏足长乐宫,自刘清有孕一事后,蔡琰也再未闻诏入未央宫,从前那等青年男女同在一处,议政读书骑射的场面,是再也少见了。
刘清感叹道:“不知曹子脩日后续弦,会是哪家的女孩。”她也只能感叹这一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因为明白到时候自有皇帝来主张,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了。
蔡琰也清楚这一点,便转了话题,道:“只听闻说是定了要东归洛阳,却不知在哪一日。”
刘清笑道:“我也盼着呢。早晚是得等陛下定日子。说来也奇怪,刚来长安的时候,我时时会想起姑母在洛阳的府邸,如今真要回洛阳了,我却又舍不下这长乐宫了。”她提到姑母阳安大长公主,想到这人如今还幽居宫中,也不知道回到洛阳之后皇帝会怎么安排,不禁心中暗叹。
蔡琰道:“听说陛下已经派了宫人先往洛阳去洒扫宫室了,想来咱们动身之日也不远了……”她顿了顿,想起当初刚来长安时做得那场逼真噩梦,如今看来,倒真是一场梦了,“现下天下归附,百姓安居,以后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她顺着刘清的目光,也看向不远处在宫人陪同下玩耍的刘炎,微笑道:“咱们经过的动荡流离,小殿下这辈人再不需经受了。”
“是啊。”刘清仰头,恰见春日晴空上飞过一排南来的大雁,不禁弯眉一笑,虽已为人母,笑起来时犹有几分少女时的神采,是没有经受过琐碎生活磋磨的长公主殿下无疑了。
皇帝同意迁都回洛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天下。
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得知这则消息后,都松了口气,舒舒服服过了年,准备在建安七年赏赏春光。毕竟,既然圣驾要回洛阳,这前前后后,不也需要去祭祖告天,安抚民心吗?在朝廷回到洛阳之前,皇帝应该是没有什么大动作了。他们可以暂且放下心来。
冀州邺城,助农曹尚书陆逊正在府中向曹丕等随行的尚书郎教授最新的指令,“咱们来此近二年,教导县乡民众识字明理,就是为了最后这一道旨意‘耕者有其田’。什么叫做‘耕者有其田’呢?当初《孟子·滕文公上》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百姓要有自己耕种的土地,才会思想稳定,社会才有秩序。若是百姓都没有自己的产业,没有稳定的生活,那么什么乱事儿都可能做出来,到时候礼坏乐崩,损害的是天下人。所以我们一定要认识到‘耕者有其田’的重要性。你们是身上的担子是很重的,要把这道理讲给乡民听,确保来的助农曹学员能听懂,而且回去之后还能讲给他们的父老听。你们给学员讲的时候,要通俗易懂得来讲,具体方法这二年来大家应该都清楚了……”
曹丕在下面听着,心中恍然大悟。他们虽然是尚书郎,但这来自皇帝的最后一道旨意,是只有陆尚书才知道的。他前阵子就听生母身边的人传话,说父亲处理了乡间的良田,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曹丕是经历过当初吴地分田改制的,他虽然不能直接去问父亲,也不能接触到最顶级的机密,但是拼凑身边的信息,也能有所猜想。直到今日听了陆逊教授的旨意,曹丕才明白过来,想必父亲是早已得了消息,就不知道这消息是皇帝透漏给父亲的,还是长兄透漏给父亲的。陛下既然连他们这些助农曹的尚书郎事先都瞒着,大约不会主动提前透露给他父亲知晓,那么只可能是长兄透漏给父亲的——陛下知道吗?长兄对陛下的忠心之下,其实也是留了私心的吗?
曹丕心绪纷乱,此时陆逊已经往门外走出,同坐的尚书郎起身将要离开,他不经意一抬眼,就见门外闪过崔琰的身影。崔琰是冀州别驾,也是他父亲安排在当地接应陆逊之人,同时也给他作了课业上的老师。曹丕熟悉崔琰的身影,此时见了有些奇怪,今日陆逊没有公务,崔先生却来寻陆逊——可是有什么私事?他虽然是曹府二公子,但越来越发现自己离家中的重要事宜还很远。
崔琰等到了陆逊,打眼一看,不禁有些感叹。这陆尚书初来冀州的时候,虽然穿了一身短打扮,但到底唇红齿白,能看出是大族子弟。如今二年下来,这陆尚书整日田间地头得跑,把一身皮肉晒得黝黑,从外貌是再看不出真实身份了,只谈吐不俗,一开口便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此时见了陆逊,崔琰快步上前,笑道:“陆尚书,好容易等到你在城里,我在府中已经备下酒菜,想请陆尚书过府一叙。”
陆逊驻足,心知崔琰此来有事,但因事务繁多,且这二年来与乡民打交道多了,也不耐从前的繁文缛节,因此径直道:“崔别驾有事直说,我回去还要给陛下写奏疏。”
崔琰无奈,瞥一眼从屋子里退出来的尚书郎们,只得道:“陆尚书借一步说话。”
陆逊随他走到角落处。
崔琰也是受人之托,请不到陆逊过府,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我见陆尚书年已弱冠,还未有妻室,可是故郡旧交之中早有婚约?”
陆逊微微一愣,不妨他提起此事,直言道:“这倒不曾。”
崔琰笑道:“现如今冀州牧有一掌上明珠,乃是当朝助农曹总领尚书曹大人的胞妹,与陆尚书您年岁相当。我私心里以为这是绝佳的姻缘,不知陆尚书是否有意?”
这其实是曹操要崔琰来探问,因他是女方的父亲,不好直接来问陆逊,否则陆逊一口回绝,这事儿就撂在那儿了,所以要找一个中间人。
陆逊从满脑门子的“耕者有其田”里回过神来,顿了顿,才明白过来,这说的乃是曹昂的同母妹妹。他看一眼堆笑的崔琰,共事二年下来,也清楚这人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想来背后有冀州牧的手笔。他族中亲长都已亡故,虽有个小叔,但比他还小许多岁,所以婚姻大事上也无人给他操心。此时给崔琰一提,陆逊才意识到,原来他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冀州牧的千金,曹子脩的亲妹,既然是对方先派人来探问,其实就只等他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