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阳同舒季蔷丁凤寅都搬至了内院一处,整日窝在这里也闲得发闷。尚不能随意走动,便总是三个人凑在一起打发时间。往日还有淳哥儿闹他们倒也解乏,这回淳哥儿探他八姨去了,故而三个男人又都聚在了一处,正大眼瞪小眼地为一本兵书唇枪舌战。
院里正当中偌大一株香樟树,树干上藤萝青翠,正是春日更猛,开出一朵朵细小的兰色花朵来。周遭摆满了海棠盆栽,密密麻麻地搁地游廊上青石杌子上都是。
紫萍进去便偶感了一阵风拂面,凉飕飕地似从香樟树树枝丫杈之间而来。她抬起头一望,“刷拉拉”一大片落叶盖下来。她“哎哟”一声叫唤,倒将屋里三人都叫回了魂儿。纷纷出来瞧:“紫萍呐,你怎么来了?”
紫萍满头满脸的黄色枯叶,气得直骂:“这里头谁栽的树,怎到了春天也掉这么多叶子……盖得我满脸都是!”
舒季蔷大步下去,在她面前折扇一扫,顿将她沾在头发上的叶子都拍开了去。笑话她道:“谁不准它春天里掉叶子的?倒是你自个儿怎么就要抬头去瞧?嗬嗬……该的。”说着“啪”地一声打上紫萍的脑门儿。
紫萍是知道的,这舒季蔷素日就不分主仆,在舒公府里自由惯了的人。见了丫鬟们都不大有规矩,这动手动脚怕是习惯之举,并未有轻薄之意。伸出根手指别开那扇面,想起上回见他时还因要给老太太写信而唬了脸,这会子倒是早已将那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笑了笑:“是七爷见多识广,跟奴婢说什么道理。要我说,那树就该冬天掉叶子春天长叶子的才是个理儿,大爷您说是么?有道是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您领兵打仗的时候倘若底下人都是阳奉阴违的,您那捷报还能从何而来呢?那树跟人是一样的,没了规矩怎么行!要奴婢说呐,就是该砍了这棵树!”
“嗬……”舒文阳倏然一笑,负手趟下台阶,就在树下的杌子上坐了,翘了条腿儿问她,“你可知道这树是谁栽的?”
“……”紫萍还真不晓得。
舒文阳道:“这可是老太公当年还是淳哥儿那么大小的时候栽的。算起来可也很上年头了……你说一句砍了就砍了,不让老太太心疼死?”
紫萍咋舌,红了脸道:“大爷说话果然就黑白分明的。奴婢这不是不知道嘛……不知者无罪……对了大爷,您现在手上可有事?”
舒文阳头一抬:“怎么?你是来找我的?”
丁凤寅远远看着,慢慢步下台阶。心道这是他们主家的事情,他一个外人还是站远些好了。就在游廊里搬掉了一盆海棠,拿袖子擦了擦凳面儿坐下。
紫萍看了看舒季蔷,又看看坐得老远似乎是神游太虚的丁凤寅,便压低声儿道:“回禀大爷,那纵火之人找着了。太太说,毕竟是在舒公府,还要你们男人当家做主的,您说个话儿,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舒文阳先是不解,几分怔愣地看紫萍。但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并无玩笑之意,便也多少懂了这里头的意思。一则舒公府让他们当家做主倒在大道理上过得去,实是四姑姑是嫁出去的,本就不该对娘家之事予以置喙,不过这也是虚的。没见他跟舒季蔷都来了这么久了,让他们染指了什么事。二则,倘若真要他们拿主意,那也不该来问他不是?论辈分,舒季蔷可高自己一辈儿呢!
他不自觉地抬头与舒季蔷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去吧……”
紫萍敛衽:“可得了大爷的话,那奴婢可就照做了。”一面还自此观察舒文阳的反应,深怕他有一个不舍得亦或者别的。
舒文阳不耐烦地挥手:“去吧……罗里罗嗦的。”
紫萍脸顿臊,退了几步:“那奴婢就下去了。”正要退步,手腕却“啪”地一声叫舒季蔷扣了个结实,“可会伤她性命?”
紫萍正要回答,冷不防舒文阳凉笑了几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既然是有凭有据的纵火犯,还是官府怎么说就怎么惩治了。七叔……当断则断,您应该比我更为清楚吧?”慢慢挑弄着长长的血红宫绦,宛若那上头沾染的俱都是战场上的亡魂。
舒季蔷心内一悸,就慢慢松了手。半尴半尬地道:“言之有理。”可想大梁律例,纵火犯该断个什么罪行,他竟不曾知道。
可舒文阳心里却是有底的,气定神闲地将宫绦绕上指尖,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舒季蔷摇头,也早就知道他该是如此的,一直如此果决又残忍的人。
紫萍看了看他二人神情,又想起为舒季蔷办寿之事,一时间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舒文阳甩了她一眼:“怎还愣在这儿?”
紫萍愕然,慌了慌神,心道也不知为何,才好好说了几句话,这舒文阳就变了脸色。可真不是个能琢磨得来的人。吞了两口口水:“大太太说,过些日子想给七爷做个寿辰。上回因事不得,这回得补上。”
舒文阳起了一笑:“又不是给我做寿,你跟我说做什么?那人不是就在你后头么?”说罢指了指舒季蔷,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
紫萍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忙又转身想跟舒季蔷说。舒季蔷手一挥:“罢了,你还是快些办正事去吧!我这儿不是也听见了么……”一面对着舒文阳摇头叹息,看来是生性再难改变,如此可怎教与丁相处?他还是不免担心。
紫萍得了许,自然逃开了去。
舒文阳突然眯着眼笑道:“七叔是怎么了?给你摆寿不高兴?”
舒季蔷手掌一支:“先别说我,你可考虑仔细了么?她可毕竟是淳哥儿的生母……”
舒文阳顷刻间就收拢了那几分笑意浓浓,雕刻般的脸五官分明之余,总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威慑。他落落起身,猛一甩白袍一声猎响彻空,几片香樟树叶款款而落:“她不配。”淡淡地三个字尽都是憎恨,舒文阳甩身瞧舒季蔷,“七叔,莫非觉得她够格儿?嗬……实话说,当年若非老太太帮着求情,她也留不到现在祸害了丁八小姐。”
舒季蔷嗓子一哑,深知舒文阳说的极是。倘若自己能有舒文阳半点的果决潇洒便好了,可他从来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对于选择这种事,永远都心存妥协与畏惧。相较于舒文阳的干脆利落当机立断,他自己倒真成了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