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你刚才不是说星期六约了人?”
电梯到了一楼,向远先一步走出去,“不就是约了你么。”
“啊?哦!”叶昀顿时笑了起来,干净无邪的笑脸如初秋时最蓝最晴朗的天空,“我会带你去一个最最好的地方。”
向远如期出差厦门,两天后,也就是周五中午才返回G市,刚下飞机,手机的电话和短信都没有停过,找她的有叶秉林、叶骞泽,还有她的助理小吴,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滕云拒绝了温泉度假山庄项目经理一职的任命。
对于这个结果,其实向远算不上意外。滕云的正式任命并未下达,只是叶骞泽出面跟他谈过。从叶骞泽的描述来看,滕云虽是婉拒,口气缓和,但实则态度坚决。这恰恰证明了她对他的判定,一个聪明人,而且并不利欲熏心。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项目的主持者位置油水虽足,但决不轻松,说得明白一些,就是要在夹缝中讨饭吃。从叶秉文对他的提拔以及他往日的忠诚来看,两人虽有摩擦,但还并不足以让他辜负旧主。
向远想,她缺的不就是滕云这样的人吗。只可惜叶秉文误拾明珠,却并无慧眼。
她坐上江源司机停在机场门口的车,先回了住处一趟,放了行李,再拿了想要的东西,打发了司机回去,然后才自己打车到了广利附近的一间咖啡厅,把滕云约了出来。
滕云起初说自己办公室有客户来访,出来并不方便,向远回答说,自己正好在飞机上没吃什么,完全可以等他一下午,而他只要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
她真的点了份简餐,拿了份报纸,扔开时政和财经版,专看娱乐新闻,结果滕云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一个天后的感情路程还没有看完,滕云就说声“抱歉久等了。”欠身坐到向远对面。
向远收起报纸,笑容上脸,心里也很满意。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找他,只是为了谈一谈或是无谓的劝说,避而不见对他自己没有好处,如果他连这点都想不通,也就枉费了她的推崇。
“滕总请坐。”向远亦起身相迎,她和滕云在工作上有过几次接触,但算不上熟悉。她虽得叶秉林抬举,在江源地位不低,然滕云在江源的子公司也位至副总,场面上两人职务相差不远,客气点是应该的。坐定了之后,向远招来服务员,撤走了自己的餐盘,给滕云上了一杯曼特宁咖啡,她照例是一杯水。
滕云这一年不过三十岁,相貌端正,中等身材,在人群中并不算起眼,但他静静坐在那里,却跟他的身上浅蓝色细条纹衬衣、烟灰色针织V领背心一样耐人寻味。
向远开门见山,在这样的人面前无需废话。“听说滕总推掉了温泉度日山庄项目经理一职。”
滕云微笑,“向主任心里恐怕也清楚,对于这个职务,我能力有限,难当重任。”
“我今天来,没打算绕圈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只怕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吧。”
“叶董和向主任能够体谅那是最好。”
“叶秉文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你对他那么卖力?”向远作不解状。
滕云也不掩饰,不疾不徐道:“叶秉文是什么人,我不好作评价,但是没有他我未必有今天,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我不敢自我标榜为正人君子,但忘恩负义的事情还是不屑为之的。”
向远点头,“滕总的为人我很敬佩,但我认为跟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一样,恩义也是有价的。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涌泉也不是用之不竭的,叶秉文对你有提拔之恩,你在广利这些年做牛做马已经足够偿还这一滴水了。”她这些话,仿佛是说给滕云听,又像说给自己听。恩、义、情是绝望时的一根绳子,你把它系在腰间,它有一天也可能是最无奈的束缚,你明知道它的结在哪里,就是解不开。
她见滕云不语,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你跟叶秉文不同,我看得出来,这些年你对他做事的方式实际上并不赞同,你真的一辈子甘为人下,而且是为一个你自己都不齿的人之下?况且,包括广利在内,你所有的平台实际上都是江源,也就是叶秉林叶董给的,叶秉文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你现在为叶董效力,忘恩负义又是从何说起呢?”
“早听说向主任好口才,可是,你苦口婆心为江源做说客,为的又是什么,你也不过是每月领工资的人,已这么拼命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说到底不也是为报答叶董当年知遇之恩吗?如果我劝你这个时候背弃叶董,再给你几个你我心中都有数的理由,你做得到吗?如果做得到,只怕这个项目经理还轮不到我来坐。向主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滕云这样一个看上去凉白开一样的男人,犀利的时候却也当仁不让。
向远冷笑,“滕总这个比方打得不妥,我不负叶董,是因为叶董也未负我,他至少没有酩酊大醉之后当着人的面揭我的疮疤。”
此言一出,滕云脸色顿时变色,“你……”
服务员恰好在这个时候端上了他的咖啡,他一口气已冲到胸膛,生生消散,他眼前这个人,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点一杯他最爱的曼特宁,当然也知道他最隐痛的地方所在。叶秉文那次酒后失言,确实是滕云的一件恨事,也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矛盾的导火索,他一度以为听到的不过是一些欢场女子和不相干的人,然而向远这个女人,她竟然知情。
向远从滕云眼里清晰地捕捉到了慌张和狼狈,人啊,不管再坚不可摧,一个情字,始终是命门。滕云是同性恋,这是她开始留意这个人之后惊闻的最大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泄漏,只因叶秉文和他一次陪客户到夜场买醉,两人因公事意见不合,叶秉文竟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借着酒意大骂他是“GAY佬”。事后叶秉文虽然已打着圆场说不过是开玩笑,但覆水难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俯身向前,面对他的破绽,声音犹如催眠,“你相信我,他有这一次醉后失言,就有下一次的口无遮拦,他不过是捏着你的秘密,像玩一个小白鼠一样地戏弄你。”
滕云慢慢背靠在椅子上,面色铁青,但他竟然还能按捺得住自己,过了一会,才喃喃道:“我不过是没有像大多数男人那样爱上一个女人,这就是罪吗?我有我的伴侣,我们情投意合,互相以遇到对方为最大的荣幸,感情不输给任何一对男女,为什么这就成了见不得光的把柄?叶秉文凭着这个对我颐气支使,你也把这个当成说服我的武器,向远,你跟他又有何不同?”
“你错了。”向远说,“我和叶秉文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对你爱男人还是女人全无兴趣,这是你的事,我要的是一个结果。如果这还不够说服你,那好,你可以看看这个。”
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滕云抽出其中一个看了一眼,立刻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这些照片是我暗地里从收发室截下的。你应该庆幸你足够走运,或者说庆幸叶秉文的助理足够懒惰,他竟然把这个东西交给公司的前台小妹,让她拿到收发室去寄。你想过没有,你可以认为真爱无罪,但你的家人呢,他们也一样想吗?”
滕云深深呼吸,“我父母双亡,从小跟叔叔婶婶长大,他们老了,远在湖南老家,而且目不识丁,我不在乎。”
向远把那两个信封推向他,“那‘他’呢,‘他’也不在乎?‘他’没有这么巧也父母双亡吧,你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另一个人。看清楚,这个信件一式两份,不同的两个地址。”
滕云侧头看着别处,向远冷冷打量他颤抖的喉结和手上悄然突起的青筋,“你们最近一点分歧,稍不顺心,叶秉文就能下这样的狠手,你念着恩义,他当你是条狗!就算你推了眼前的差事,以他的为人,如果得知叶董一度选你而弃他,他还能容你?你忍得够久了,多少恩情都已经还完,与其在他手下如履薄冰,不如借此机会摆脱他,至少你身后有叶董,还有我。”
滕云此刻的无声已远不如起初坚定,向远趁热打铁,当着他的面将那些照片一张张撕得粉碎,“滕云,你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吧。你我合作,我不敢说助你平步青云,但我必不会像叶秉文那样。”
良久,滕云长舒一口气,“是他逼我太甚……”
向远结束了与滕云的半小时之约,已到下午上班时间,旋又回到公司上班。诚如她劝滕云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就够了,不足以回报到让自己枯竭,那么她的恩报完了吗?如果没有,又还剩多少,她还需要做什么?然而就算她从此再不欠叶家,她还是欠了自己半颗心,谁来还她?
山月不知心底事— 第四十一章 恩义(二)
( 本章字数:72 更新时间:2008…1…11 19:46: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