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藤堂高虎插嘴道,“太阁若早一年从高丽撤军,石田和七将之争便不会发生。”
“正是。”家康若无其事放下茶碗,接着道,“都因太阁大意,才导致了后来的关原合战。我必须吸取这个教训,到来春便进京面圣,辞去将军职务。”
天海啧啧道:“老衲并非完全不明将军大人苦心。但大纳言大人和将军大人比起来,差别甚大啊。”
“我知。但我却不能无视自己的年纪啊。”
“将军大人,若有好事的大名反过来想,又该如何呢?”
“反过来?”
“他们也会想,人终有一死,将军大人并不能长生不逝。大人早晚会离开人世,且先忍一忍。之前好生巴结,博得欢心,一旦大人归天,便挑起事端。要是有人这般想,那才是祸根。”
“是啊。”藤堂高虎附和了一句。在意见出现分歧时三高虎必定会对双方都附和几句,才讲出自己的看法。因为他知,承认了前面的说法各有道理后,再提出新意见,分量自会增加不少。“是啊,那反而会助长一些人的野心。”高虎侧首看住家康。
但家康并不理会高虎,仍然面带微笑,凭着扶几,道:“大师,你说要我再等上一年?”
“正是。只要一年。”
“那么,我在这一年里做些什么?”
“大人可以画龙点睛。”
“怎样才能画出这一双龙目?”
“这么做诚有些残忍,但老衲建议,大人当铲除几个不解新政的粗野大名。”天海大师面不改色道,“将军大人似还未完全明白佛法教义。务善是佛心,除恶亦是佛心啊。要想真正巩固太平,就必须将那些难以驯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一举消灭。只有拥有这般勇气和慈悲胸怀,才能真正巩固太平。将军大人还需三思。”
藤堂高虎使劲眨着眼睛,在这一点上,他的意见和天海一致。
家康长叹一声,“这么说,善政有时也需得大开杀戒?”
“正是。以恶制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呵呵。”家康突然低声笑道,“这些,德川家康也想到了,而且已经深思熟虑过。”
“哦?”
家康爽快地点点头,“他们尚未浮出水面,家康亦不必出手。此乃我行事做人的第一要务。”
“哦。”
“如今,不喜太平,并因此而灰心丧气者实非少数。先前,大家可以背叛父亲,杀掉兄弟,凭手中长矛便可成为大名。但我结束了这一切。要列出那些因此而焦躁不安的人,恐怕难以尽数。对于他们,我要耐心解释,告诉他们,他们错了。这是我的责任。不管别人如何,我相信佛祖会赞同我。大师,这一点你也应明白吧。明春我便要退隐,但绝非逃避,正好相反,是以退为进。我知天命而主动退隐,不管那些人是何居心,只要他们野心还未暴露,我便不会动手。但万一有人露出野心,到时秀忠必轻易起而诛之,不必假予我手。这比一直霸着将军之位不放更有利,大师说呢?”家康笑道。
不知天海想到什么,纵声大笑起来,完全不顾出家人应有的矜持。
“大师,你笑什么?”家康并未责备天海的无礼,平静道,“难道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处?”
“不,不,毫无不妥。”大笑过后,天海整了整袈裟,道,“老衲笑的并非将军大人,而是自笑和尚杞人忧天。大人的决定经过了这等深思熟虑,贫僧绝不再加阻拦。将军大人的想法,实比贫僧所虑周全得多。”
家康转换了话题:“世间都说,我和太阁最终并非一心。不管在江户,还是在大坂城,很多人这般认为。”
“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若非英雄,岂能明白英雄心事?”
“初时,我对已故太阁亦抱有警惕之心,怕他玷污了信长公遗志,于是,便暗中把石川数正送到了太阁身边,以察太阁为人节操。然而,太阁却并非如我想象那般。”
天海似乎想起什么,“那石川伯耆守数正,后来怎样了?”
藤堂高虎笑着替家康回答道:“后来死了两次。”
“哦?一个人死了两次?”
“正是。文禄末年,看到天下已落人将军大人之手,他在京城死过一次。庆长八年,看到将军大人真正尽操天下权柄,又在深志城死了一次。”
天海目不转睛看着二人,似终于明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死了两次。”
却说石川数正得封信州深志城十万石,表面上是受到秀吉诱惑,背叛家康,弃冈崎城代之职,投了秀吉。但三河武士并不解其中内情,单以为他真背叛了德川,对他恨之入骨。故在家康取得天下之后,他便于文禄三年八月,让人从京城府邸抬出了自己的灵柩。那恐是和家康商议之后才作出的决定。他的职位由儿子康长继承,领地原封不动。第二次死亡,怕才是他真正寿终正寝。
家康开始回忆秀吉:“太阁乃是这世上少见的豪杰。他天生才华出众,我远远不及……他性情开朗,豁达无碍,不愧被称为太阳之子。”
听见家康称赞秀吉,藤堂高虎眼露疑惑。他虽曾是秀吉家臣,但与秀吉比起来,他更佩服家康,并因此得到重用,此时他无法赞同家康之言,亦是自然,“是啊,太阁大人颇有人缘,容易亲近。但他的言行总让人感觉有些轻率和虚张声势,这是他的不足。”
“非也。虚张声势和大话的背后,其实他是如孩子般在认真反省,这便是能发扬信长公遗志的原因。”
“将军大人总是如此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