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义的血手病起始,嘘水村的历史又一次揭开了全新篇章。这种全新气象源于那株老楝树。老树诞生于村口那眼早已填平了的脾气很坏的老井——读者一定记得,过猫那一年,因为有人把杀害猫的罪责推诿于这眼井,这井火冒三丈,气坏了一井甘甜了不知多少年的井水,而且几年里都臭气熏天,人们走过它身旁时不得不捂紧鼻子。在这眼井被荒弃的第二年,井壁的半腰生出了一棵楝树苗,起初谁也没把这棵楝树苗太怎么当回事,只是因为没人再来井里打水吃,这楝树得了水气,又没有绳桶磕碰,长得茂茂盛盛。到它再次发出新叶,它从井壁里探出来的主干已经有擀面杖粗细。填平老井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这株楝树苗已经俨然成了气候,长得裂开出蚂蚱纹的树干差一点就赶上了人的脚脖子。人们往老井里倾泻填土时没有对这株树无礼,握锹的手都一律小心翼翼,他们呼吸着从地心里漾出来的扑鼻的异味,听着井水在纵深处一阵接一阵哗啦啦的阴森大笑,自然不自然,都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感。
这棵得天独厚的楝树膨胀得飞快,身子上的蚂蚱纹很快就裂变成一溜溜粗糙的沟壑,在夏天里撒下的浓荫这一年能容纳五个人乘凉,下一年已能坐下十个人而保证不让一个人的身上晒上一角太阳。尽管楝树下浓荫匝地,但并没有人真坐在这树荫下乘凉,也没人来这儿吃饭把这儿当成饭场,因为往楝树下一站,马上就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一丝儿也不亚于当年老井还睁着眼的时候,似乎老井被埋在了地下,但老井并没死,它气坏了的臭味还在从丝丝缕缕的土缝里往外勃发。因为这股经年不散的腐臭,楝树得以囫囫囵囵生长,虽然木材的价格一个劲儿攀高,但嘘水村老老少少的脑瓜里都没有萌发过让这株楝树变成钞票的念头。当然,人们不打楝树的主意还另有缘故,比如因为和“殓”字同音,楝树就成了不太吉利的树种,无论它的木质多么上乘,多么坚强柔韧,都不能登上谁家新屋的屋顶,也不能以家具的身份进入洞房偷窥新郎新娘激情澎湃如火如荼的动作……
二十五年之后这株树就坐上了村里的第一把交椅,因为这时候村子里仅存的另外两棵比这株楝树更粗更高也更老的树都相继作古:一棵近百年的老梧桐和一位伟人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那位伟人一阖上令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双眼皮(当时的嘘水人认定伟人随地吐的一口痰都是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整个嘘水村就白花翻飞黑哭狼起,他们汪洋恣肆的浅薄泪水表达不了由衷的沉重哀思,就异想天开地集体表决伐下这棵老树,要给那个陌生的伟人做棺材“献忠心”。伟人压根儿不把一棵什么无非是老了一点儿的梧桐树,一群什么鸟人的什么“忠心”当一码事,他一翻身躺进了水晶的棺椁内供人瞻仰,把一村子的嘘水人晒在了一旁。这棵梧桐树之所以活到百年也另有缘故——树上住有一窝猢狲精,稍不顺意,它们大天老晌午照样敢向下扔砂姜和石子,不知多少人的头上隆起过它们的嬉戏之作,你摸着头顶莫名其妙坟起的硬包跑开时,枝叶深处还会撒下嘻嘻嘻嘻的清晰碎笑声。所以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考虑到土制炼钢炉的安全,头头脑脑们到树底下聚拢过无数次,胆战心惊仰脸揣摩过无数次,最终也没敢轻易去动这棵老树一个指头(头头们之中不止一人在这棵树下领教过猢狲精们的厉害);之所以后来敢“献”给那位伟人,也是因为伟人从来对这种传说都嗤之以鼻,斥之曰“迷信”,再说伟人秉气那么足,名声震耳欲聋,猢狲精一听还不马上逃之夭夭!(伟人不屑一顾的这棵梧桐后来爬上了大队支书家的新房,日日夜夜忠心耿耿地为这位土皇帝支撑着房顶。)另一棵八十多岁腰杆挺拔的老楸树做派更健,为了区区七百多块花纸币,咔嚓一声勇敢地趴在了地上——一位腰包不知道怎么鼓起来的暴发户显摆,要给自己过世的父亲用“楸木棺石榴椁”茔葬,于是这棵以刚韧而闻名遐迩的楸树就闻风而动,哗啦大叫一声趴伏在了地上。这棵楸树能躲过大炼钢铁那一劫也有高招:它靠的是信口雌黄!它的主人振振有词地告诫别人,他家的这棵树怎么也锯不倒,闪亮亮的杀伐大锯前边哧哧哧哧走过,后头锯口就严丝合缝愈合在了一起,想拔掉锯条都成了问题。他拿出被大树擒死砸断后才拉出来的大锯条后,再派谁去杀这棵树谁就有点支支吾吾地不想逞勇了。
老楝树因臭得福,它机智地引来香火避开斧钺。当它二十岁的时候,它的母柯杈上已经系上红绫,满树细密的叶片已经嗅到了榆皮香的芳馨。不但是嘘水村,邻近各村的人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这株树,他们都祈望这株树为他们免病禳灾。甚至大年初一的五更夜里,也有人到树下烧香许愿,还有的割上“刀头”放响鞭炮,想借楝树实现生一个儿子的梦想,名曰“拴儿”……不一而足。楝树笑纳一应礼敬,但楝树的功效却没人能说得清,有人说“很灵”,有人却认为“昏庸无度”。好在楝树并不计较人们嘴里的功过是非,它无暇他顾,把劲儿全用在了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上。
春华秋实,老楝树像任何一株司空见惯的楝树一样生长着。每年它最晚一个发芽,慢腾腾的一直挨到麦黄梢时节它才绽放出满树淡紫色的花朵,这时候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飘荡着楝花的略带清苦的芳香,甚至远在南塘照样能闻到,而且闻着更香也更浓,一阵风把花香捎带过去,一阵风又急忙把香气掠走。这个时候楝树底下的那股臭味也会被满树芳香征服,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秋天,老楝树顺从着北风的指使,最早一个抖掉满枝满梢的叶片,接着就能看见滴滴溜溜的楝枣子了,看见喜鹊落得一树一树地在啄食那些美味果实……老楝树就这样接受着岁月的洗礼,挺立在风霜雪雨中,没有星点异常。它不过是长得快一些,身胚粗壮些而已,至于树底下逢年过节来虔诚朝拜的人群,它摇动着硕大的头颅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老楝树的青春焕发在三十岁这年(也就是旱魔光临嘘水村的第二年),这时候它已经五大三粗,树身得三个大男人合围才抱得过来,而且即使没有风,即使是在所有的叶片都弃之而去的隆冬,离老远你仍能听见它满树繁密的低语,像是总在诉说什么事儿,总有什么事儿诉说不尽。在这一年春天,老楝树不知怎么回事记错了季节,在不该它开花的时节它突然怒放了满树淡紫的花朵,让整个嘘水村人有点莫名其妙,或者说措手不及。就像当年他们看见肩膀上架着大白猫的项雨站在村街上时一样,每个人都觉出了异样,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但又说不清究竟会是什么事情。
按照树木们达成的规矩,当春天来临,第一个招展满树花朵的应该是梨树,因为梨花雪白,算是没有走远的冬天的跫音(或说是回眸一笑);接着粉红的桃花就开始放肆,一年里能让桃花放肆的时光实在是太短太短,就如一生里女人的美丽一样短暂;而后是大堆大堆的泡桐花,不是开放而是燃烧,一树一树地燃烧,一村一村地燃烧(泡桐树成材快,早已成为这一带村子的主导树种),直指上苍的熊熊火势犹如蓄积过沉过久的愤怒。白中泛出绿头的洋槐花初现枝头时满地的麦子已开始打泡(穗泡),人们即使在清晨也可以不穿夹衣只穿一件单衣服下地干活。洋槐花开后楸树紫红的花朵开始热热闹闹报到。等到麦穗抚平原野,麦芒差不多都想黄梢时,慢腾腾的一嘟噜一嘟噜楝花花苞才不情愿地从尚未成荫的楝树的细碎叶丛中垂露;在一个深夜或者是黎明,楝花携带着湿润的露水悄然绽放,一股清凉而略带涩苦的香气开始徘徊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徘徊在田野,徘徊在整个大地之上,若有所失。可这一年梨花刚谢,桃花未醒,大楝树花却率先开放。提前绽放的楝花香得冷冽,苦得也深厚,有点砭人肌骨的味道。当大楝树开花的时候,村子里其他楝树都光着枝头袖手旁观,仿佛在说:让你逞能吧,让你尽情逞能吧,寒流一来春霜一降你就知道滋味啦!
楝树们的嘲笑不是没有道理,这一年寒流如期而至,虽然没落一场“桃花雪”(三月里还会落桃花雪呢),薄薄的一层比雪还要峭冷的春霜也覆盖了葱绿的麦野;但大楝树对这场寒流不怯不战,顾自开放的一树花朵没有蔫巴,甚至芳香也没有减淡一丝一毫。因为天冷,那些过早光顾世界的灿烂花朵凋零得特别慢,到了其他楝树群起开花的时节,大楝树才意犹未尽地抖抖身子,摇落业已褪去淡紫、徒留苍白的一树细雨一般的纷繁花瓣。粗略算一下,大楝树这一年的花期跨越仲春和初夏,整整延续了仨月之久。
最先发现大楝树变了模样的是习武,而看见变了模样的大楝树底下还站着一个人的则是莲叶。那是个太阳还没翻边的清晨,莲叶两只手端着一只熬药的砂锅走在前头,习武则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后。自从辍学回家,莲叶整天手脚不使闲,家里家外地忙活。他们家的药锅前几天在习武的手下不慎粉身碎骨,而正义恰又遇到了一位自称是“手医”的神医,此人宣称只要是手上的病看见他无不望风而靡。身经百炼的正义当然不会轻易再相信无论是谁的信口雌黄,但不相信不等于不想试一试。正义想试试此人的“祖传秘方”(此人自称)。于是他们不得不暂时求助于拥有药锅的人家,此时莲叶就走在归还的路上。令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像过节的鞭炮偶然发作的中国行为艺术家们自叹弗如的是,嘘水村从极其古老的年月就开始了自己的行为艺术试验,而且巧妙地把行为艺术贯穿进了日常生活,比如借用人家的药锅,归还时里头一定要放一枚生鸡蛋,似乎要取其“滚蛋”的意味来避开病人可能带来的晦气(但也不排除借“规矩”之名变相收取使用费的嫌疑)。莲叶小心翼翼地端着药锅一走动,鸡蛋就在锅胆里滚来滚去发出动听的沙沙声。莲叶倾听着手底下滚蛋美好的歌唱,本以为这一回能撇开习武了,因为她轻手轻脚地走过院门的门洞(一侧的小屋就是习武的“卧室”,总是敞着门)时,他还一动不动深深地沉潜在睡梦的大水里。莲叶常常试图在做某件事情时撇下习武,不是真的要撇开弟弟,而是想跟他捉一回迷藏,较量一番小小心眼。姐弟俩常常为这种游戏沉醉。为了迷惑睡梦中的习武,莲叶先把药锅轻轻放地上,然后才蹑手蹑脚打开院门,这样可以把门吱呀的叫嚷声控制在最低点。莲叶离开老远才敢像平时那样快捷地走路,她甚至心里暗笑了弟弟一次。但令莲叶意料不到的是,她还没有拐上那条通向村里的大路,习武已经边走边扣着夹衣上的纽扣跟了上来。莲叶这一次是真的想自己一个人行动,想拥有一会儿一个人的清静时光;而且她还想让习武香香甜甜多睡一会儿。所以发现弟弟又跟上来时她有点不高兴,打定主意不扭一下头,就像压根儿没看见习武一样,但马上她就后悔了,她怕习武又把纽扣扣得错七差八,上下不挨边。莲叶顿住脚,磨转身看着急急向她走来的弟弟。莲叶嚷:“大清早你不好好睡觉,跟着我干吗?”但习武听不见她的嚷声,甚至没注意她佯装生气的模样。当莲叶放下药锅,扯过他的衣襟正扣纽扣时,习武突然推了她一下,“咿!咿!”习武用一只手向大楝树指去。莲叶没有买账。她的心在习武的那排布纽扣上,再说对习武的大惊小怪她也早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习武很固执,一个劲地推她,一个劲地指给她看,于是她不耐烦地扭过脸来目光顺着习武斜举的胳膊望去——莲叶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看见了大楝树,看见了她天天都能看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楝树换了模样:大楝树披了一树的新绿,新绿之上是厚厚一层绽放的紫花朵。莲叶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她使劲地眨巴眨巴眼,再看,满眼仍是簇簇绽放的紫楝花,而且吸吸鼻子,还嗅到了那种只有紫楝花独有的清苦馨香。莲叶竭尽全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昨天是不是看到过大楝树有异常,有没有垂挂过一嘟噜一嘟噜花蕾。莲花发完了愣,就向大楝树走去。她想看个究竟。她想看看还离开花时节遥遥无期的大楝树发了哪门子昏,为啥冒不愣地就凭空展了叶开了花。莲叶对大楝树开花敏感还因为楝树花能治疗正义的血手病,每年楝花盛开的时节她都要钩回成掐的楝花,一嘟噜一嘟噜揉碎后涂抹在父亲的那双惨不忍睹的病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