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义叔家的院子里竖着一堵照壁,照壁不高,刚好能遮挡住一个人的视线,但像我这么高的个头,站着踮踮脚跟的话,还是能让目光切过照壁上端直抵院落深处的。照壁似乎曾经和石灰谋过一面,但因年代久远,也有点忘记石灰初雪一般的惨白模样了,残留的仅是一层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灰不溜秋的中间颜色,就像一些被时光残蚀的淡薄记忆。在那层奇特的色彩上头,用烧火棍或者其他什么黑暗颜料可着整面照壁画有一条蠢笨的大鱼,能看出是小孩子的随意涂鸦。那条黑鱼有点张牙舞爪的,尾巴扭成了大大的三角形,与又粗又胖的身体有点不相称。那条黑鱼仅仅是一种底影,已经漫漶,也许与这堵斑驳之墙同龄。在看见那条黑鱼的瞬间,我的心里猛地一揪,又一酸,我险些管不住那些早已深居简出的泪水了。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咬了咬牙,终究没让一颗泪珠掉下来。此时我已经三十五岁,已经有了丰富的管理眼泪的经验,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样面对变故束手无策,只得求助于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作用的眼泪帮忙。其实眼泪永远帮不了你的忙,只能添乱子——这些都是后来的经验。我让盈目的热泪在眼眶里冰凉下去,并巧妙地让它们纷纷原路返回到泪腺里去,这样我就又能看清东西了,既看得见正义叔在前头引路的背影,也能看见马上就出现在面前的二奶奶了。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回嘘水村之前的那天晚上在那家县城宾馆里,我对和正义叔的会面做过无数次设想,但在每一次设想里都布满挥之不去的难堪。我曾对自己大声说:“我不在乎啦,真的不在乎啦!”似乎这么一安抚自己,我就能平静地面对正义叔,也能让正义叔平静地面对我了。实际的会面要比想象简单得多,也得体得多。那天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熟悉的县城,搭了一辆出租黑车回了嘘水村。还没到村口我就下了车,一路步行。我殷勤地给碰上的村人递上香烟。但走进村里时那种茫然还是一下子包围了我。我不知该往何处走,是去曾和奶奶相依为命住过的那间早已不存在的茅草屋,还是去奶奶坟上?我拿不定主意。无论婶子(继母)还在不在人世,她家都不是我的去处,我也不可能迈进她的家门。我知道最终我只有一个去处——正义叔家。那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门第最近的亲系,在三服头上,还没出五服呢,我越不了这个门槛,无论我多么不情愿仍然越不了这个门槛。猪蹄子熬一百滚子——只会里钩不会外挛!说来说去无论有多少过节儿,正义叔家仍是我在这个村里目下唯一的归处。是这样。唯一。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要是奶奶活着,她老人家会同意这个观点吗?不知道。
有人给正义叔报信,说我回来了,正在村口呢。正义叔前嫌尽弃,马上丢开手头的事情,急急忙忙从家里赶出来迎我。我和碰上的村人们拉话,故意拖延些时间。我确实是想让正义叔出来接我,我拿不准该怎样走进他家里。离老远正义叔就看见了我,他喊:“翅膀,是翅膀吗?”他的声音没怎么变化,仍像几十年前那样,仅只是没有了曾经的清亮,稍显虚弱略带沙哑。他边喊边向我走来。其时我正和村里的一两个人寒暄,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絮叨话。这是村里的规矩,哪怕我离开一万年我仍然谙熟村里的规矩。如果我不和这些只是听说过我的名字而压根儿已经忘记我的模样的人亲切地拉呱,那我就会不齿于人类。村里有句每个人都会说的俗话:马大牛大值钱,但人大了不值钱!这里说的“人大”就是人的架子大,不和大家伙儿打成一片。村子是不准许特立独行的人生存的。村子不可能给这样的人提供哪怕是一小片立足的土壤。
我入乡随俗。我恭敬地递烟给我早已印象模糊的嘘水村的村人。我满脸堆上我最不愿意堆上去的笑容有点讨好地和他们说话。我为什么这样?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最不喜欢做的事情?难道这就是我不愿意再回嘘水村的一个理由?我说着我不愿意说的话,就看见了正义叔,听见了我耳熟能详的那个声音。我曾经一次次要忘掉这个声音,试图躲避开这个声音,但这个声音总是在我的梦里顽固地响起,似乎它就藏在我耳朵深处一个安全的角落里,总会在我不经意时猛然响起,让我惊悚,让我的心痉挛作一团。但现在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装配出满面笑容,以一个亲戚的名义走近我。一瞬间我停顿了正拎起的无聊的话头,我愣了一秒钟。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我用并不冷漠的声调甚至还充满当年的亲切语气应答:“正义叔!”我出于礼貌也出于习惯打算上前握一下他的手,但发现他的两只手都挎在脖子里垂下来的黑粗布缝制的带子套里。莫非他的手受伤了?或者残废了?没容我多想,也没容我问出问题,我就和他面对面站一起了,像当年我明明没他个头儿高,偏偏要和他比试比试个头儿一样。但他明显苍老了,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抬头纹,两边耳朵上边的头发也白了至少三分之一,很是扎眼。他的面色也不怎么好,显露出一种青黄的菜色,寡淡寡淡的,颧骨凌厉地突起,让人想起冬天的不再葱翠的野地。在他从吊带里挪出一只手,要替我拎旅行提包时,我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浓得铳鼻子,像是他那只手刚刚被带有齿轮的机械轧碎,还在血肉模糊着,还在淋漓地流血不止。
我皱了皱眉头,这才悚然一惊,我问:“正义叔……你的手,受伤了?”因为血腥,我甚至忘记了心中深藏的积怨。同情就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清理走了积怨,我替他担着心,难道他的手是刚刚受的伤?但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在意呢?
这时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方形旅行包的提襻,而且拎了过去,那只洋溢血腥的手没给他带来痛苦。“没有,”他没有看我,“唉,手病,好些个年头了!一言难尽,到家再跟你细说……”他稍稍走在我的前头,我发现他的个头比我矮了许多,像是这么多年来他正在越缩越小。
在想象中困难得不得了的见面就这样并不困难地完成了。我感到欣慰。尽管那股血腥味让人很不舒服,我仍然感到欣慰。
岁月在使我们变老。我们越来越会应付人事了。一件应该漏洞百出的事情就这样被我们做得滴水不漏。我们谓之曰“成熟”。
成熟,一个多么恰当的词儿啊!一条鱼游进了滚沸的锅里,那叫不叫成熟呢?
应该叫!而且是一个不能再准确的定义。
那股血腥味很浓,我真想离正义叔远点,和他拉开距离。但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可是知道他的心眼有多大的直径——可以和针鼻儿媲美。不过也许他现在已经虚怀若谷了,虚怀若谷?我为我能想出这么个宏大的词语感到好笑。我还是相跟着他,让那股血腥像一根有力的绳子勒紧我的颈项。村子里的小学校刚刚放学,有几个挎书包的小学生尾随着我们。像我当年一样,他们对村子里出现的任何一个生人感到好奇,总会跟着瞅稀罕。他们大多是留守在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远走他乡出外打工挣钱,把他们扔在村子里,扔给爷爷奶奶们。他们身上充斥着活力,不时发出顽皮的哧哧的笑闹声。他们似乎已经闻惯血腥味,因而一点也不介意,仍那么不远不近跟着我们。他们大部分都背着和城里孩子一样的双肩挎带红红蓝蓝的帆布书包,但也有几个仍然挎那种方格粗布缝制的书包,和我那时候一个样儿。但他们只有无尽的欢乐没有痛苦,他们属于没有痛苦的一代。他们真的没有了我所熟知的那种刻骨的痛苦吗?他们也生活在村子里,和我当年没有二样。那种痛苦在同样的环境下会再度生发,显现它巨大的不可战胜的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威力吗?我不知道……那种粗布书包软不拉叽的,两处底角最容易磨破,笔啦小刀啦什么的小东小西能从破洞里轻易溜出,去它们向往的广阔天地。我就那么丢失过一支心爱的钢笔,那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是我第一次品尝痛苦的滋味。自从我发现了那个不知什么时间生长出来的破洞,发现了钢笔不在书包里的那个时刻,快乐就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与爱物分离的痛苦就像虫子一样在啮噬我的心。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端都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的种子,都可以长成一地庄稼,一棵参天大树……那是个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是早自习放学之后……他们一定是听说过我,但不太认识我。他们还有点害羞,不时偷眼目不转睛地瞅我,被我发现时就会赶紧逃开目光不好意思地一尥蹶子跑离。我们还碰上一两个谁家的年轻媳妇,正义叔嘴里或者鼻子里咕哝一声什么,算是招呼。我不认识她们,但她们都稀罕地张望我,略带羞涩。
终于我嗅不到血腥味了,一丝儿也没有了,血腥被扑面而来的芳香挤走,或者说被那股芳香溶化或淹没。那芳香带着清苦的气息,威风凛凛,一下子撞了过来,让我愣了一刻。但我想仔细端详它时,又再找不见它的踪迹了。我顿住了脚。我闻出来了那是楝花的馨香,但是现在并不是楝花的季节。我熟知村子里这些树木的脾气,谁在哪个时节发芽哪个时节开花我都一清二楚,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曾是重大事件。楝树是开花最晚的树木,楝花密集,一串一串鲜艳在碧绿里,是春天最后一道风景。楝花一谢桑葚子就发黑成熟了,我们的嘴角天天都染着紫颜色。但现在不应该是楝花开放的季节。我的目光在头顶上寻找,于是我就看见了那株腰身粗硕的大楝树,霸道地立在我面前,正旁若无人地绽放一树淡紫的碎花。它的细碎叶片刚刚伸展,还蕴含着嫩黄,没有完全壮实成沉甸甸的浓绿。我认出了是那株长在我记忆里的大楝树,我曾经忍着树旁老井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腥臭在它的腰身上捂到过数不清的“花蹦蹦”——我最喜欢玩的那种一蹦老高的穿艳红瓦蓝衣裳的昆虫,学名叫“臭椿蟓”。后来老井填平,但树底下仍然臭气熏天。我抽动鼻子四处寻找,没有闻到那股曾经很熟悉的腥臭。“楝花一开就不臭了,压住气息了。”正义叔说。一看我停顿正义叔也不走了,但他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楝花该开了吗?”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是洋槐花开败好长时间楝花才开吗?但现在洋槐花还没影啊——”我仍然吸着鼻子,试图嗅到那股习惯的腥臭味。但是没有,除了清苦的芳香我没有闻到一丝异味。
“连着这样开了好几年了,”正义叔也抬头看楝花,“可能是天旱,一旱,树又大,就分不清季节,提前开花了。”
我对正义叔的解释不太满意。我朝大楝树走近几步,伸手触摸了一下它粗糙的身体,沟沟壑壑地有点锯手。我仰起脸,一阵微风吹过,在过于明亮的天光的背景下细碎的刚刚展开的新叶成为黑暗的剪影,一簇簇沉甸甸的紫色楝花发出叹息,把更清苦的带着露水的湿润香气摇落下来。我深深地呼吸,身体和大树一起颤抖。
我没想到二奶奶还活着。二奶奶和奶奶最合得来,记得无论碰上什么事儿,二奶奶总是第一个先找奶奶,奶奶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奶奶是二奶奶的主心骨。我那时还想:假如没有了奶奶,二奶奶该怎么办呢?——可奶奶已经作古了十几年,骨头都要沤糟了,二奶奶她竟然还好好地活着,不能不使我惊讶。我跟在正义叔后头,磨过照壁,走进院子。正义叔家的老宅位于村子里头,这是后来盖起的屋子,在村庄南头,宅院前面没有人家。我上次回来没有来过正义叔家里,走进院里,我仍然陌生而新鲜。
正义婶从正在操劳的厨房里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她的身后跟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正义婶问候着我,又拉过姑娘说:“这是你妹子莲叶,——莲叶,快叫翅膀哥!”莲叶见了人害羞,面颊和耳朵腾地红了,怯怯地低声叫:“翅膀哥!”我点了点头,望着她。莲叶真是太美丽了,看她第一眼时,我都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有料到正义叔会有一个这么美如天仙的女儿,集中了他们两个人的所有闪光点,不,分明是整个嘘水村、整个大自然的闪光点,莲叶的全身每时每刻都熠熠发光。她让我想起何云燕,我觉得在这个世界唯有何云燕还可和莲叶一比,而那些城市里的无论多么大红大紫手腕粗大到何种程度的影视明星们,往莲叶跟前一站都会马上黯然失色,甚至都可以不值一提。我们还没有进屋,二奶奶已经蹒跚着从厨房里踱了出来。二奶奶拄着一节发黄的竹拐棍,走得很艰难,很慢。她走得无声无息,唯恐惊扰了别人,就像她年轻时那样。我叫了一声:“二奶奶!”她知道有人唤她,但她听不清。她走到了我面前。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端详我,她离我很近,我都能看清她眼珠里的白内障,像是一小团捣实了的棉花,或者秋天晴空里的云影。我是一抬头猛然发现二奶奶的,惊讶像利刃咔嚓斩断了我对正义婶说着的话头。我伸出了两只手,扶住了二奶奶颤颤巍巍的瘦小身子,这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她是二奶奶,和奶奶最要好的二奶奶。一刹那间眼泪溢出了眼眶——我终于忍不住,终于不能再硬充好汉。二奶奶仍没有说话,在我第一颗泪珠坠落之后二奶奶仍没说话。她看见了我面颊上的泪珠,她把一只手从摇晃着的拐杖上分离,接着扬了起来。透过泪帘,我看见那只手枯瘦如柴。我觉出了一两点粗糙的硬结就像树枝的断茬戳到了我一侧的脸上,在眼皮下方稍作停留,沿着泪珠走过的痕迹悄悄爬动;接着那苍老的、像是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在我面前最多不超过十厘米的地方:“你真是翅膀?”那个声音并没有要求任何答复和验证,因为接着发出声音的部位已经被一方黑暗的头巾覆盖。二奶奶只是用一只手死死攥着我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把黑头巾捂在脸上。拐杖应声倒地。我的手感受着来自二奶奶的我不能承受的温暖和沉重。我咬牙坚持着这骤然降临的分量。二奶奶因为有我的搀扶没有倾跌,她的身体颤抖着,但仍分不清是因为哭泣颤抖还是本来就在颤抖。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像是怕人听见,只是偶尔才发出一声衰老的哽噎。我几乎是拥着二奶奶往前走的。二奶奶的身体其实很轻很轻,像是没有重量。时间试图把一切都变轻,消耗掉所有事物的分量。直到进了堂屋,二奶奶还没有再说出第二句话。
我也一直在哭。我无法遏止自己。我想不到我的泪腺里竟还有如此多的珍贵库存。
我坚硬的计划被泪水浸透,一下子土崩瓦解。原想回嘘水不多停留,给奶奶上完坟马上就走。如有可能,在顺便的情况下,捎带着打听一下何云燕的音信。但我并没有打算能见到何云燕,世事沧桑,几十年弹指而过,谁能说得清还有没有何云燕这个人呢。我没想到二奶奶还活着,还能站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哭个不停;也没想到正义叔的全家人会这么让我喜欢,我喜欢正义婶,喜欢莲叶,喜欢习武……不但是人,这院子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舒适惬意,唤醒了我层层叠叠的幼年记忆。这时我才觉得没回村之前,我对正义叔的想法是多么虚伪。我对自己说我已经饶恕正义叔,我不能再跟他记仇。我在心里不停地替正义叔辩护。临回嘘水的时候,我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行了,这一次已经彻底说通自己了,再见正义叔也不会尴尬了!海纳百川,宽容一切吧,容纳一切吧。我把此称为“大悲悯”。尽管我没有信佛,但我明白人应该有悲悯之心,我明白怀有悲悯是一种超越一切的高尚行为。现在我才清楚,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饶恕过正义叔,直到见到正义叔的全家人之前我仍然深怀着仇恨。化解这股可怕仇恨的不是岁月,也不是正义叔本人,甚至不是我早已熟悉了的二奶奶;化解仇恨的是正义叔的孩子习武、莲叶,是和正义叔相濡以沫的正义婶。对我来说他们一直是陌生人,我只是在奶奶去世时和正义婶谋过一面,至于莲叶和习武,我压根儿我就没见过。我觉得我会一走了之,我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我要躲得远远的,如果可能,到死我都不会再回嘘水村一趟——即使死了我也不回嘘水村,“天下之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这是奶奶曾说给我听的话。可有一天我站在了二奶奶、正义婶,还有莲叶、习武中间,我发现我像是走进了正在灿烂着的油菜田里那样舒心、喜悦。我喜欢他们的质朴清爽。他们时时处处散发出清香,清香远远地驱走了血腥的屠杀气息。
于是我改变了行程,不再急着要走。我要到坟上跟奶奶好好说说话。我要去南塘里看看昔日的神奇。我要去曾经的小学校……我要见见何云燕——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活得还好吗?还像那时候那么美丽那么沁人肺腑吗?
我像是突然之间才明白,在这个贮藏着我整个童年的小小村落里,我还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情。
二
我还是奶奶去世那一年回的村子,掐指算来,已经过去十六载。我略有吃惊,但也心平气和。唯一让我不安的是奶奶,我的奶奶已经在那片地下长眠十六年,我这个不肖孙子还没有回去过一次。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初一、大年初一……这些节日我从没忘过一天,我会准时按照村子里的规矩给奶奶烧纸,我相信奶奶能够如期收到我送的纸钱。据说鬼节的时候,在天底下的任意一处十字路口烧纸,死去的亲人都能收到。冥界是没有距离之说的。于是到了那些特殊的节日,我就备好黄表纸、冥币,在一张纸上写上老家的地址、奶奶的名字,不,像我过去读大学时寄钱不能写奶奶的名字一样,我只能写上“张氏”——奶奶没有名字,只有姓氏。我也加上爹的名字,加上娘的姓氏。我不会吸烟,没有打火机,只能准备好一盒火柴(这种生火工具早已被淘汰,用的人极少,连吸烟成瘾的人也不再多用),趁着黑夜到住处附近的一处十字路口。我按老家的规矩均匀地、一层叠着一层将黄表纸“花”成扇形(捻开黄表纸叫“花”),划着火柴,让那一朵小小的火苗引起更广泛的火焰。当火焰映红我的面孔时,我会小声地嚅嚅私语,我说:“奶奶、爹、娘,清明到了,赶紧起来拾钱吧。翅膀给你们送钱来了。我回不上家,你们别怪我。我不想回嘘水村,一回去我的心就揪紧,不敢回去,怕回去。我不能给你们上坟,但能在这儿给你们钱。人家都说是一样的,你们都能收到……”这样说着的时候,泪水会溢满我的眼眶。泪水遮住我的目光,但火焰会让泪水明亮。年年如此。
我对故乡已经陌生,不知道这么多年一切都在发生怎样的变化,还是不是从前的模样。只有这样想时,我才明白我是想念故乡的,无比想念。我以为没有了奶奶,没有了爹娘,故乡已经与我无关,已经不是故乡。其实不是,只要想起故乡,我的眼里总是蕴满泪水。那已不仅仅是思念奶奶的泪水,甚至与亲人们无关,只是故乡,只是那片土地。我发现我还在想念曾经是我的世界的全部的嘘水村的一切,想念村子里的坑塘、树木、田野……甚至村子里的风、村子里的水,都与他处不同,有着别样的滋味与芬芳。
时间是一块一块砖,垒起长长的厚厚的一堵墙,隔开过去,而且还打造了坚固的门和锁,将往事毫不留情地锁起来。时间无情锁起来的是记忆,而人的忘却在帮时间的忙,忘却像尘土一样,将往事封存埋没,就像你一出生就活在现今,没有过去,也没有密如牛毛的记忆。不,不能仅仅用牛毛来形容记忆的丰富与稠密,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由千千万万点点滴滴的微小事物组成,像天上的星辰一样繁荣。
嘘水村不再是往昔的嘘水村,它变化不小,几乎家家户户建起了两层楼房,村街也不再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而是由覆盖了薄薄一层柏油的路面代替,无论夏天的雨水多大,连阴多少天,你都能在村街上走动,不至于像往昔那样哪怕是赤脚走在街上仍然薅不出脚来,厚厚的烂泥能将你的脚吸住。我想起了泥屐子,那种特殊的对付烂泥的鞋具——一块鞋底大小的方形木板,两端向下伸出两根高高的橕子,橕子的下方再横伸出一截梯形木爪——将这种鞋具用麻绳捆绑在脚上,走在烂泥之上时,烂泥对你就无能为力了,它沾不上你的脚面了,哪怕是连阴一个月,你照样可以鞋底子不再湿透,鞋帮子上不沾一点泥迹,而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时候把泥屐子当成必备品,大人孩娃,一下雨个头全部长高,像是玩高跷,见人都变了模样,都比平日高大。泥屐子曾经被当成艺术品,孩子们到了学屋里,要脱下泥屐子相互比拼,看谁的做工精细,木料上乘。最好的泥屐子是枣木做成,鞋底一磨,红得流油;捆脚的麻绳也分外讲究,那种又细又白的麻绳一度被推崇……世道在变,路面平坦了,雨鞋也不再是奢侈品,现在恐怕整个嘘水村也找不到一副泥屐子了,泥屐子连同那个时代一起早已被人忘却,孩子们甚至不可能认识这种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