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着往前走,被脚下的乱石绊倒好几次,磕伤了膝盖,擦破了手掌也不管不顾。他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到哪里去,他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刻也不停下来。打小他是被父母,被镖局伙计护在怀中呵护和宠爱的那个宝贝,他爹杨振南唯一一次教训自己,那也是自己将娘的玉簪子摔断的那次。那是娘最珍贵的嫁妆。被他拿到院子里面去插土玩,磕在了泥土下的一颗石头上碎成了几块。除此之外,他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想起自家镖局,他不禁又叹息一口。
过去,他一直以为振远镖局的规模,已算得上是家大业大,非常了不起了,自己平日里玩耍,在周围孩子眼里也算得上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可出来见过些世面后,才知道自家的镖局在这些江湖名门正派面前,根本什么也不是。这种强烈的落差感,是他上山后逐渐变得自卑起来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在乌鸦道长面前,他或许还能放肆一些撒点泼,但在这好似九天仙境的世门剑宗里,在这一群天赋异禀的师兄师姐面前,他杨晋一又有什么撒泼的资本呢?算了,不去想那些了,如果爹娘现在在自己身边,就是让自己每天去讨饭吃,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林子里较之外面要凉上许多,四下弥漫着一股常年见不到日光的阴潮泥土的气息,阳光似一道道白色的光剑这一束,那一束,将林间大地照的明暗斑驳。杨晋一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忽然从密林里穿了出来,来到了一处悬崖边。他连忙顿住脚步,为自己先前的失神而感到后怕。
面前的视野极好,蓝天彩云,白鸟青山,如今已是秋日,远处的一座高山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枫树,树上枝叶繁盛,已由原本的深绿变得如火如霞了。西南面一片平坦开阔的土地上,一条碧幽且漫长的江河蜿蜒匍匐在大地上,如一条翡翠丝带,将大地一分为二。杨晋一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中逐渐放空,缓缓地,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悄悄涌上心头,那阴郁的心情在明媚的阳光下逐渐清朗起来,微风拂面而过,一丝丝一缕缕地携裹着他的委屈和难过飘向了高空,向着那条翡翠丝带飞去了远方。是啊,再伤心的人,倘若看到了这样壮阔的美景,心情总能好上一些吧。
他抱膝而坐,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望着天上挥舞着双翅的白鹤,心头忽然生出要和它们一样在天空翱翔的念头,当下盘膝而坐,缓缓地闭上了眼。这一次,他迅速入了定。按照师父叶一城教给他的方法,他一遍又一遍尝试着聚气、运气、沉气,可光是聚气这一步就一直没能见到半点效果。不过和过去一样,他始终未曾气馁,尤其经过了今日的屈辱,更加坚定了他要变强的信念。只是他这次却忘了,要想变强是不能着急的。
他坐在崖边,好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两个时辰过后,他大汗如注,全身衣衫浸湿,累得嘴唇发白,可他还是不愿意就此打住,他还在尝试,还在努力。过去半年里,他每次打坐的时间从来没超过半个时辰,叶一城也不允许他超过半个时辰。因为炼气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达到一个阶段后,方才能进行下一步,每次练习的时间过长或超过自己身体所能负荷的极限,对修行的人来说非但无益,还有自毁经脉的风险。若是经脉断了,那这辈子就成废人一个了。
秋天的晚霞是四季中最美的,那红灿灿的霞光在天边缓亮起,随着太阳的逐渐西沉再慢慢暗淡,像一只即将燃烧殆尽的火炭,绽放着最后那点橙红,释放者最后一丝余热——天就快黑了。
白日里清爽的微风,此时已然变得冰冷起来。秋日的晚上可比夏天凉多了,尤其是这既高且险的崖边,风势又大又急,几乎能将人都吹飞了出去。
盘坐在地的杨晋一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他咬牙还想坚持,忽然感觉胸口一阵剧痛,刚刚聚好的气还未来得及引导运行,开始不受控制的在他的经脉中疯狂乱窜,他心中大骇,急忙收势打住,还未睁开眼,胸膛中血气一阵翻涌,随即喉中一甜,“哇”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那辛苦凝聚起来的那团灵气,随着他这口鲜血的吐出也尽数消散,他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胸口的剧痛让他不得不死死地咬紧牙齿,他蜷缩着身子,用鼻子粗厚地喘息着,刹那间,一股无边无尽的倦意立即涌上心头,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昏死了过去。
他受伤了,他也太累了。
当峰上的一位师兄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当晚,叶灵珊急匆匆找到长珀,问他杨晋一下午为什么没去前山读书认字。长珀却说自己一天没有见到小师弟了,他还道杨晋一是和她在一起。当二人意识到杨晋一失踪了,叶灵珊第一时间心急火燎地跑去找了祝宛如,告诉她杨晋一失踪的消息。
听到这消息时,祝宛如还以为杨晋一因为近半年来练功不见长进,心中挫败已极,极可能想不开寻了短见。不过这样的想法在她的脑中稍显即逝,她平日从丈夫叶一城嘴里听说过杨晋一的用功程度,也感觉得出这孩子性格十分坚韧,绝不是死心眼会去寻短见的人。随即,她便吩咐众弟子一起去找。
大伙儿在朴混峰上寻了大半夜,总算教几位师兄在崖边发现了他。一开始他们以为杨晋一是练功练得太累,睡着了,将他带回到寝舍的时候,长珀这才发现他胸口上尽是快要干掉的鲜血。他慌慌张张地将杨晋一送到炼药大殿,随后,做贼心虚的南宫克也急急忙忙地跟了过去,他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他害怕是自己将杨晋一打得重伤不治,更害怕这件事被暴露出来,害怕自己因此而被逐出师门。
执事陈向权接到南宫克的消息,第一时间也赶到了炼药大殿。他看着床上躺着的杨晋一嘴角尽是血渍,面色蜡黄似金,也忍不住深深滴皱了眉头。他狠狠地瞪了大殿门外的南宫克一眼,后者被他这么一瞪,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惧色:“难道真的是自己下手太狠了吗?”
陈向权此时懊悔万分,他应该让南宫克下手轻点的。杨晋一要是出了个三长两短,他陈向权也不要在剑宗里混了。宗主师兄一再强调门规禁令不可犯,自己却明知故犯,且身份还是朴混峰的执事,这岂不是罪加一等?想到这里,陈向权的鬓间不禁淌下一行冷汗来,他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杨晋一绝不能有事。
坐在床边为杨晋一把脉的祝宛如,眉头逐渐凝重起来,陈向权见她眉头皱起,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一声不妙。他现在既想知道结果,又怕知道结果,不自觉地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祝宛如,期待着她给出一个让他放心的诊断结果,整个人也完全没有了过去的那种高高在上,甚至看上去有些失态。
终于,祝宛如长舒一口气,道:“还好经脉只是受了点伤,若是断了,他这辈子就成了废人了。”
“师娘,小师弟怎会伤到经脉?”长珀急道。
陈向权看了他一眼,他也想问相同的问题,南宫克只是打了杨晋一几记耳光,又怎会将他打成了内伤呢?
“定是他练习心经时候过于心急,气血逆流,反噬了他本身。”祝宛如心有余悸,觑眉道:“若是没能及时收手,恐怕他还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的陈向权听到这个答案,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经脉不断他也是个废物。”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气质,严峻的表情瞬间舒缓了下来,表情略显无奈道:“那就好生修养一段时间。这小子难道不明白练功不能操之过急的道理吗?”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感觉自己说的不妥,补充道:“不听宗主师兄的教导,盲目地急于求成,应该让他受点苦头。”说完,他和祝宛如告辞,扭头走出了炼药大殿,不等殿外的南宫克说话,他手掌一挥,示意对方赶紧下山,后者相跟着他就下山去了。
长珀几人听到杨晋一是因为练功过急导致的气血逆行,心中既为他感到不值,又为他感到欣慰,谁说自己的这位小师弟没本事哩?他们在祝宛如的吩咐下也都回去歇息了,祝宛如无奈地看着杨晋一,心想这孩子上山不足一年,已经躺到炼药大殿两次了,也是忍不住苦笑一声。上一次因为练功练出内伤的,还是自己的大师兄成澜沧,只是大师兄成澜沧的情况比杨晋一要严重太多,至今都还疯疯癫癫的。她忍不住摇着头叹息了一口。
叶灵珊拿着一只湿帕子将杨晋一嘴角和脸上的血渍擦去,忽然叫道:“娘,你瞧小师弟的脸!”
祝宛如凑近一看,这才发现杨晋一两边脸颊红肿青乌,显然是被人殴打至此。倘若他是昏迷摔倒在地弄伤的,理应只摔伤一边脸才是,怎会两边同时摔到呢?她看了眼大殿门外,想起先前的师弟陈向权,心中登时一沉。
这位陈师弟最见不得杨晋一这样天资平凡的弟子,他何故心急如焚地跑来炼药大殿关心杨晋一的伤势?她知道这其中必有缘由,倘若真是自己猜想的那般,那一定得和丈夫叶一城说了,不然任由他这样放肆下去,谁还将剑宗的门规当做一回事呢?峰上早就有流言说自己的这位陈师弟在峰上教授弟子,有厚此薄彼之嫌,一些天赋绝佳的弟子违反了门规,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放任。如此不公的行径,也没有给其他弟子做到一个好的表率,理应严肃当罚。
祝宛如没有说话,叶灵珊却又开了口,她的语气颇为愤慨,道:“一定是那陈师叔打的!”
“哦?”祝宛如有些好奇,问她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师弟和我说,陈师叔不喜欢他和长珀几位师兄。那既然不喜欢,陈师叔假惺惺地跑来关心小师弟的伤势,又是为何呢?这分明是做贼心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祝宛如无奈一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女儿聪明的紧,只是她年纪还太小,有些事情她还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便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抚摸着她的秀发,满眼疼爱道:“这话可不许在外面乱说。你陈师叔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她知道打杨晋一的一定不是陈向权,但打杨晋一的这件事,多半和陈向权有关。
叶灵珊忿忿不平,但既然娘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但究竟是谁将杨晋一打成这样的,她一定要弄个清楚。祝宛如给杨晋一喂下一颗固元丹,吩咐弟子留意观察他的状况,就领上叶灵珊离开了炼药大殿。不久后,值守弟子过来看了一眼杨晋一的状态,见他情况尚且稳定,就出去忙自己的去了。
躺在床上的杨晋一在睡梦中痛苦呻吟,似乎身体里的伤势令他非常痛苦。隔了一会儿,被子里他的衣衫下,小腹处忽然亮起了一片金光,那金光忽明忽暗,将他小腹上的皮肉照的近乎透明起来,透过皮肉,只见那发光的东西像极了一枚人参,那金光闪灭许久,直到它不再闪烁,亮度逐渐趋于稳定之后,无数支如根须一般的金色触手,缓缓地伸向他的五脏六腑,好似一张巨大的蛛网正在以他的小腹为中心,逐渐将他的全身上下缠裹起来,最终将他缠得像个金色的人蛹。
他身上发生的这一系列变化,全是阴差阳错融入了他身体的异宝醉仙神参所为。
当年他重伤昏迷,原本已是十死无生,但醉仙神参保住了他最后一丝生气。神参进入他的身体之后,就一直沉寂在他的丹海深处——它迫切地需要这里的灵气让自己生根发芽,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和杨晋一彻底融为一体,为杨晋一所用。可杨晋一内伤严重,又是凡人一个,哪里来的真气供它吸收?无奈之下,它被迫着主动汲取天地灵气,但因为已经被杨晋一纳入体内,较之以前已经大打了折扣,最终所吸收的灵气,也也只能勉强保证杨晋一的身体不会腐朽。这一来就过去了五年,杨晋一的内伤终于自愈,也终于在那阴暗的棺材里醒来。
神参若是有灵,它或许还会抱怨为什么炼化自己的主人一点儿也不努力呢?
此时炼药大殿若是有值守弟子在这路过,一定会看到全身泛着金光的杨晋一,他们一定会认为杨晋一是什么妖怪化身,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大的风波来。幸好,这样的情况仅仅维持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些金光就逐渐褪了去。金光消散殆尽,杨晋一一切又恢复如常。他呼吸平缓,面色轻松,不再像先前那样皱着眉头呻吟,脸上的气色也好转了许多,两片脸颊上的青乌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正常面庞上的血色,似乎神参刚刚的那番动静,让他的身体里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