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又拿出五千两的银票来递给她;道:”这五千你给刘姥姥罢;教她把巧姐儿接过去住上一阵子;吃穿用度;都要用钱的。”
凤姐笑道:”庄稼人一年的吃穿用度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罢了;哪里用得这许多?”
我低头轻叹一声道:”不要委屈了巧姐儿。只怕她很要住上一阵子呢。”
凤姐一愣;往日犀利的丹凤眼中流露出一丝忧伤与不安。她定了定神;对我道:”我已经叫人去接她了;就便儿把她孙女儿也一块接来。这样巧姐走的时候就只说两个孩子相处得好;不忍分离;大约也可圆一回谎。要不;我们家的女儿哪能轻易到外头庄户人家去呢?”
见平日里神气活现张扬无比的她今儿如此凄惶。我心下也有一丝恻然。我握握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巧姐自然会无恙的。也许城外庄户人家的平静生活更适合她呢。眼下的金尊玉贵远不如将来的平安和乐;凤姐姐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什么事不明白呢?”
凤姐呆了一呆;道:”以前不明白;只道手下有钱;事事容易。可是如今我竟不一样的想法了。也觉得唯有人平安才是最大的福分呢。”
望着凤姐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肩有些塌下来。是什么让这个美丽犀利的女人变得如此无助与凄凉?啊;不是别的;甚至不是爱人不爱她了;一定是最最恼人的生存与生计。
多么无奈;再风华绝代的女人;再风轻云淡的容颜如花的女人;只要她是一个凡胎肉身;就一事实上避不过尘世的生存烟火色。原本只应笑看江南春水绿的秀丽双眸总看不尽人间的世态炎凉。原本只敏感于四季更替花落花开的女儿心事;总是不得不时时停留在吃穿住行之上。
是谁说过:”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
可是再美的女人走出困境也得用尽全身的力气;耗尽无数的春花秋月!
望着院中在寒风中依然青绿逼人却大见憔悴的竹林;我回想我曾经的林若兮时代。在那个时代;女子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绝对独立;她们风姿楚楚;意气丰发。她们不相信花前月下的爱情盟誓。她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一双手打出来的小小天地。那里的林若兮们是肉体与精神极度自由张扬的幸运女儿。可是;为什么?就是这样;仿佛她们更难快乐?
快乐是如此艰深的一件事;让林若兮第一年生日时唯一的祈愿就是:”请让我快乐。”
可是;就是穿越到这里;快乐依然仿佛是远古洪荒的事情那样遥不可及。不知为何;心中一酸;脸上已经湿湿的了。
披上狐狸领子的轻裘;我漫步到院中;冬天寒冷清冽的空气一下子涌进胸中;竟激得我打了一寒战。
竹林旁一枝素梅新种;还未见花苞;格外伶仃的模样。
轻拈梅枝;我轻声吟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堪堪吟完;只听有人长叹一声道:”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我听了一惊;忙看时;却见一点黑影如叶落一般直落在我的肩头。原来竟是昨儿飞走的那只鹦鹉!
我忙把它放到手心中;它歪着头左右瞅我个不住;圆如豆的眼睛竟然仿佛有些狡黠的意味。
我回屋把它放回架上;却不再用链子锁住它;递给它一个蛋黄;再续些清水;那鹦鹉立时大吃大喝起来。
我瞪着它;问道:”你到底是什么鸟儿?袭人来时的诗是谁教你背的?”
鹦鹉努力咽下一口蛋黄;叫道:”仙鸟仙鸟。”
我一下子乐了;笑道:”仙鸟不是应该是凤凰仙鹤吗?顶不济也得是一只孔雀什么的;哪能是你这样子?”
这鹦鹉立时一付无限哀怨的神态;叫道:”灵河河畔三生愿;三生石前了前缘。”
我心中一惊;忙问道:”你是来自灵河河畔吗?你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吗?”
鹦鹉却不再理我;慢条丝理吃完最后一口;一下子飞到我的肩上;伸口把我脖子上系着玉环的红绳儿啄起。
说来也怪;那玉环被鹦鹉一下子带起;直落到我的手中;光华流转中那个”避”字又若隐若现。
我思索一会儿;问道:”可是要我暂避一时吗?可是我要避到哪里去呢?”
我叹道:”我若先避了;这家子人怎么办呢?”
鹦鹉叫道:”国舅府国舅府。”
我的心一下子如同被一只紧紧握住了一样;一时间酸痛无比。我失声道:”如何去得?让我如何再见他呢?我到此处来不是专为宝玉来的吗?”
那鹦鹉却不肯再理我;把头插进翅膀中再不出声。
却听紫鹃在窗外笑道:”姑娘又在自说自话呢?”
却见紫鹃笑盈盈进来;再看鹦鹉;却若无其事理起羽毛来了。再逗它;却再也不肯讲话。
紫鹃见我只顾逗那鹦鹉;奇道:”它什么时候自己回来了?倒知道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