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室是由离男生宿舍楼对面不远处学校总务科的一间库房隔掉三分之二而改建而来的,房间逼仄而简陋,头顶上仅有的一颗灯泡发着橘黄色的光,一台老式吊扇吱吱嘎嘎、不疾不徐的转着圈子,灯光下,那位叫潇潇的女孩面对着一张靠窗户的小方桌静静的坐着,桌子一角摆放了一盆红色的三色堇,桌子中央安放着一只缠着红布的黑色话筒,话筒旁边放了一本封面叫《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书。她刚洗完澡,穿了一件宽松的白布裙,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味,头发向后綄着随便的用一只白手帕系成为了一条短短的马尾辫,她的脸庞清瘦、额头光洁、眉毛弯弯、眼睛清澈,露出一副不染尘世的神情。
窗外传来的声音让一抹绯红从她的耳垂瞬间染到全部面孔一片胭红,她慌忙关上了窗户,然后将头趴在桌上,几秒后又抬起身子,将头仰靠在椅子上,嘴角吹气,试图整理下额头上垂下来的几绺挡住眼睛的头发。外面的声音却还是穿过玻璃而来,她焦躁不安的一把抓起桌上的书,捂住自己的脸,然后将椅子向后倾靠,伸长了脚尖,将旁边墙壁上的一个开关摁了下,灯光熄灭了,黑暗中的潇潇全身灼热,一阵阵的颤栗不也。
周一晨八点是雷打不动的升旗仪式,由于学校仅有的两个篮球场并不能容纳下全体的爱国师生们,所以只有还处于第一学年的几个“羔羊班”在戴着红袖套的值周老师们的虎视眈眈下,沉默的、“低眉顺眼”的在篮球场上站队、行注目礼。而其余的班级各自在教室里肃立着,随着学校广播喇叭里的音乐声音,对着黑板上方墙壁上的马恩列斯毛几位大佬画像深情的唱国歌。
礼毕,坐下,照例是继续听广播里训导主任的讲话,这个因为糖尿病足而有点瘸腿的来自北方的老太太全部的生命意义已经融入这“每周一歌”里,每次讲话的语气和内容都如同临终遗言般,悲痛惋惜、万语千言。今天她又先是痛心疾首的批评了上周学校出现的诸如:泔水桶里发现有只咬了一口的馒头、厕所的便池里发现了几只烟头、特招班的几个男生竟然全部一起剪了个光头等等毛病,然后,突然话锋一转:“下面,我严肃的念一个校告。”顿了一下,广播里传来清晰的揭开搪瓷茶缸盖“咔嚓”的声音和“吱溜”喝水的声音,又隔了几秒,
“校告”
工民建9414毕业班学生,李有地、谭刚健、宋学正三人,一向不思进取、言行乖张,三人于6月7日晚8点左右在男生宿舍楼顶带头寻衅滋事,公然传播低俗口号,给广大低年级学弟学妹造成了严重思想困扰,在学校产生了极其恶劣之影响。现经学校训导处研究决定,出于惩前毖后,以观后效精神,给予尔等三人各自行政记大过一次!
蓉都市建筑职业技术学校
1997年6月8日
听完校告后,李有地他们教室里一片死寂,他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慢腾腾的从教室后排的一个凳子上站起,穿过几排书桌走到讲台前,这是一个比学生年龄大不了多少的,打扮时髦的美丽青年妇女,她神情整肃的反复环顾了四周,让在座的四十来个学生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自己头顶上有阴风阵阵后,突然抓起讲台上的黑板擦往讲台上“啪”的一声猛敲,大声喝道:“李有地,谭刚健、宋学正你们三个家伙给我站起来!”
三人磨磨蹭蹭的站起,全部焉头耸脑,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青年妇女却不再多话,恶狠狠的盯着他们,足有半分钟----教室里的阴气迅速变热甚至于热得都快爆炸了。
突然她眉毛一弯,嘴角一动“扑哧哧”竟然笑出声来,几乎同时,全班的学生也是突然哄堂大笑。刚崽和老八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东张西望了下也是跟着龇牙咧嘴,唯有李有地还是紧绷了脸,他偷拿眼光去寻坐在前排不远处的潇潇,潇潇正襟危坐,马尾辫一动不动,两只小巧的耳朵却慢慢的由象牙白变成了翡翠红了。
李老师即刻醒悟过来,抓起黑板擦又是一敲:“肃静!肃静!”
笑声好不容易低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这回很郑重的说:“你们三个家伙居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哦,你们知不知道行政记大过是什么后果?按照我们学校的规矩,这就意味着你们在短时间内是拿不了毕业证了,拿不到毕业证意味着什么?你们回家去怎么跟妈老汉交代?怎么找工作?”
教室里炸开了锅,响起嗡嗡的声音,大家都纷纷把同情的眼光投射给了三人,三人彻底把头耷拉下来,心里想起即将面临的严重的后果也是各自万分懊恼,李老师挥挥手示意三人坐下,接着说:
“先说了不高兴的事情,然后我才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过学校团委会推荐,蓉都市园林局下属的一家公司同意接收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到他们公司试用,试用期三个月满后即能转正成为正式编制的工作人员。”教室里瞬间安静,连最调皮的学生也端坐好了身体。
李老师顿了顿,突然激情的提高了声音继续说:“同学们!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请大家热烈的为我们这位同学鼓掌。周哲!你站起来!”
这个学校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是来自偏远的农村,他们深知到正式编制的深刻意义,听老师这么一说,全都由衷而热烈的鼓掌,阿哲一脸愕然,半响才在同桌的催促,如梦初醒般慢慢站起身,向四方同学鞠躬。那三个倒霉蛋暂时忘了懊恼,从座位上情不自禁的站起来跑过去抱住了阿哲欢呼,阿哲的眼眶慢慢有点红了。李老师脸上露出微笑,却又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等他们闹够了后说:
“上午放学后,请周哲和林潇潇同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放学后,周哲和潇潇两人结伴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前,门敞开着,李老师正埋头忙着为窗台上的一盆文竹浇水,阿哲眉宇间掩饰不住的透着两分喜色,大步走上前去,举起手来扣了一下木门,大声的喊了声“报告”,李老师回过头来连忙叫请进,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招呼两人在一根简陋的长条椅上坐下,又亲自走过去关上门,拉过一把塑料高登挨着两人很近的坐了下来。
阿哲和潇潇颇有点奇怪,怔怔的看着他们的班主任,而李老师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来:“你们两个马上就要毕业踏上社会了,我今天不是以老师的身份给你们谈话,是以朋友、大姐的身份,你们明白吗?”
两人心里更加奇怪了,一脸茫然的点了点头。李老师叹了一口气:“但是,说实话,我现在都还在犹豫应不应该告诉你们,也许这是个错误。”
潇潇和阿哲更加迷惑不解的相互望了一眼,潇潇说:“李老师,读书四年来你一直很关心我们,我们也是把你当做最好的姐姐的,你说吧!”
“就是,有什么事情请李老师直说就是了。”阿哲也说。
李老师点了点头,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她说:“首先,今天我的谈话我先向你们两位发誓,我会保守秘密,同时我也希望你们两位答应我,也要保守住这个秘密!”
两人看班主任一脸诚恳慎重,兹事体大的样子,也很庄严的点头。
李老师将目光对着阿哲说:“你知道吗?其实这次学校团委给园林局推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是你,而另外的一个是哪一个呢?”阿哲摇了摇头。
李老师又将目光移向潇潇:“另外一个人就是李有地。”潇潇面上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阿哲!你和李有地都是非常优秀的娃娃,但是李有地比你有个好的外在优势,潇潇你在广播站你是最清楚的,那就是他的文章和书法都写得非常好,所以园林局最先选择的人其实是他,但是因为那天晚上楼顶发生的事情,学校里有的领导就提出反对意见,把他给刷下来了,而且还挨了个出分。嗯---!所以----所以-----你们两个明白我的话吗?”李老师索性一口气将自己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心里也舒了一口气。
阿哲和潇潇两人都呆住了,阿哲猛然站起身来,大声激动的说:
“这怎么行?我得找学校领导去把事情说清楚,其实那晚的事情不是。。。。。。”
他犹豫了下,咽了口口水,放低了声音继续说:
“那晚的事情不能完全怪李有地的。”
李老师喝了声:“坐下,我刚才怎么说来着?要你们俩保守秘密,保守秘密。怎么回事?这么沉不住气?”
阿哲颓然的坐下去,将深头埋到膝盖上。
潇潇秀美的脸庞上一阵的桃花红了又一阵的梨花白,她心里既有羞愧,也有叹息和有焦虑、甚至还有几分愧疚而百感交集,那个每周都要来送广播稿给她,却从不主动跟她多说一句话的臭小子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他总是躲在人群后面,嶙峋清瘦、乱发蓬松,穿着不合时宜的廉价衣服,黑框眼镜下的一双眼睛总是闪烁不定,好像随时都意味深长的想说什么却又不想说出来。她的眼眶里慢慢浸出了泪水,班主任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潇潇:
“我知道你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都很不容易,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人生的道路和命运就此后各不相同,希望你们同学间都彼此相互珍重吧。”
六月的午后,男生寝室压抑而闷热、犄角旮旯里乱七八糟的的废弃物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味。
上课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而李有地、刚崽和老八却各自穿了条短裤,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上午听到不能拿到毕业证的消息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不亚于世界末日,且先放下没有了毕业证找工作就会成很大的问题这事不说,父母几年来含辛茹苦,就差点没砸锅卖铁的送自己到省城来读书,再等二十来天就要回到遥远的小山村老家,那时候该怎么去面对他们?这是三人根本想都不敢多想的最严重后果,所以都没有心情吃午饭,而且想着毕业证都不能拿着,接下来的上课还有什么意义?索性在寝室里先睡上一觉再说,但,这个时候怎么能够睡得着?三人躺在床上貌似平静,内心早却翻江倒海。
不知过了多久,寝室门无声的被打开,阿哲左手提了一个温水瓶,右手抓了这几袋方便面走了进来。他默不作声的找来三个饭盒,将方便面分别泡上盖好,香味飘了出来。李有地率先从床上爬起来,他看了看,走到刚崽床前使劲拍了拍他几乎裸露的屁股一把掌,刚崽却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幽幽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