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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第1页)

是每个人必经的关口。老和病自然不必去说,我们搞哲学的,应该对生死比常人要多一份理解和体验。生与死,在道看来,只是一种形式而已,生命总是要死的,而死又是新生的开始,生生死死,永不停息,这才是真正的大道。我是要融入那大道之中,何惧之有?你就说吧!”

张维看着林霞,林霞也茫然不知地看着他,他出了口气说:

“好吧,我本来是保证不给你说的,但我觉得你应该跟常人不同,应该让你知道病情。易老师,你快不行了,医生让我们随时都做好准备。”

易敏之一听,长长地出了口气,半天不说一句话。林霞害怕地喊道:

“易老师,医生说还有希望,医院也在考虑你的手术。”

“不,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就要过真正的难关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你们想想,苏格拉底是怎么死的?庄子在他老婆死时又是怎样的心情?我应该高兴,你们也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对了,这么多天来,为什么没有人来看我?是不是也是为了保密,怕让我知道自己不行了。”

张维点点头,说:“是的,医生说最好少让人打扰你,李主任也说尽量少让人知道你的病情,如果真的不行了,再通知大家来看你。”

“这样最好,我清静惯了,到这时候再热闹可受不了。死亡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件很神圣也很快乐的事。即使我死了,也不要惊动别人,让我静静地走。”

林霞的眼睛已经红了,快要哭出来,但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她说:

“易老师,你要坚强一些,医生说,如果你的心情能保持愉快,可能会好转的。”

易敏之看着林霞说:“看你说的,我真的很愉快。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要好好地享受一下死亡和疾病同时来临的感受。你们千万不要为我担心,你们应该感到骄傲,是吧,张维,你肯定不愿意看到一个软弱的老师?”

张维的鼻子早就酸了,他使劲地点着头。易敏之对他们俩说:

“好了,太晚了,你们肯定早累了,我也累了,我们都休息吧!”

病房是一个家化病房,这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易敏之,由学校出面安排的。里面还有一张空床和一对单人沙发。张维让林霞住在床上,自己则在沙发上躺着。

易敏之让张维拉了灯,然后他听到林霞睡着了,他也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多少恐惧,说真的,他对这一天真是等得很久了。从一开始进入哲学的研究,他就在等这一天了。他要真正地体验一下死亡的感受,这也是他几十年思考人生和世界本质的一次考验。也许一般人都惧怕这种考验,但他需要这种考验。在这个时候,他倒是希望自己不要真的死掉。

张维一直睡不着,他怕易敏之有什么想不开。他一直在静静地思考易敏之刚才给他讲的话。易敏之也知道张维没睡着,就对张维说:“张维,你现在在想什么?”

张维一听易敏之问他,就坐起来,说:

“我在想,一个哲学家在面对死亡时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在本质上没什么大的不同,都是生命嘛,但肯定会有一些不同,比如,一般人在遇到死亡时可能会十分地恐惧,而哲学家应该感到高兴。”

“真的是完全高兴,一点伤感都没有?”

“当然不是。在这个时候,他会对他一生所坚持的一切都产生怀疑,为人性中那些纷乱的东西而感到遗憾,还有就是对死亡绝对的思考和体验给他带来的空白。”“什么空白?”

人死后还有灵魂吗(2)

“你相不相信人有灵魂?”

“我不相信,可是我宁愿相信。你呢,易老师,我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我第一次找你也是为了这个问题,此后考你的研究生也是为了同样的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这代人是不相信什么灵魂与鬼神的说法的,所以我们不讨论它。我一直也不想让你来直面它,因为没有人能给你一个让你信服的答案。信与不信完全是个人化的,与纯个人的体验有关。这是个宗教问题,宗教是无法证明的。而你我都是搞哲学的,是以思维和体验为基础,我们的目的是要在现世或者说在俗世里找到一种赖以生活的信条,是要给生活的细节进行意义的注解,但是每个人都要死亡,都要结束现世生活,而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必须要面对宗教问题,这就是宗教的意义。实际上,我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埋首于生活的细节,在人性中找答案,而不要到神性中去找答案,那是没有结果的。”

“易老师,那你觉得人死后就完全彻底地消失了?”“不知道。”

“我一直想,如果人死后一切都消失了,那生活的意义也就消失了,那么,一切正义、理想、善良就都成了泡影,与其如此,还不如像杨朱那样遵从即时行乐的享乐主义。”

“张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一直没有写过文章的原因吗?”

“我一直也在迷惑,好几次我都想问你呢。”

“在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的性格也和你一样,桀骜不驯,独立特行,我勇敢地向我的老师胡理挑战,成了名,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能左右世界,能够改造人类的生活。可是,后来我遇到了朱四维,是他影响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世外有世,人外有人;再后来,我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年,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我以前一直嗤之以鼻的生活,思考了很多人生的大问题,我以前的很多想法都在那时候被改变了;再后来,我回到这北方大学,写了很多文章,教了很多学生,自以为他们会按照我的想法去生活,去思考,可是,我最终发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这些思想是根据他们的人生经验得来的,我的思想充其量只是众多思想中的一种,更准确地说,只是我易敏之一个人的思想,它只是我自己的真理,根本不是别人的真理。我们不可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灵魂,这是我教书生涯几十年的总结。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思考和研究哲学只是为了我个人,是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是为了构建我个人生活的信仰,而这才是学问真正的出发点。从那时候开始,我又一次回到个人的疑问中,开始思考一些终极性的问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理解了我的老师胡理为什么在晚年不述不作的原因。”

“是不是思考得越深入,就发现知道得越少。”张维说。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这是古人说的道理。实际上,对于我和胡老师来说,面临的问题可能是同样的,不仅仅是终极性的问题,还有,现在的考古学和科学发现已经把过去几千年来人类的所有理性基础都推翻了,不仅仅是中国古人的基础被推翻了,就是西方古人的一系列理论也站不住脚了,仿佛一切都回到未知的当初,一切都是一场玩笑,是一场思想者和政治家的游戏。任何知识都失去了真正确切的理论背景,也没有什么理论能让人完全信服。就这样,我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知与未知、是与非互相交织的世界中。当你说‘是’的时候,你又同时想说‘非’,当你说‘非’的时候,又觉得‘是’也同时存在,怎么办呢?只好不说,要说也只好说‘不知道’三个字。在这个时候,也就没有绝对的正义,没有绝对的善与真,也没有绝对的爱。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善中有恶,恶可以变为善;真中有假,而假往往就是真。”

“我知道了。”张维说,“很多时候,我也面临这样的困境。”

“所以,我突然间明白了牛顿和爱因斯坦晚年为什么忽然间陷入常人认为的停滞状态。智者不言,言者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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