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麾下有大军“数千”,自然不能再玩什么轻骑突进的勾当,于是乎,每四十里一休息,每两个时辰一歇马,有条不紊,直到第三天清晨,才赶到了柘折城下,于城东五里处伐木安营。
这一路耀武扬威地走过来,柘折城内的俱车鼻施汗不可能得不到任何消息。然而不幸的是,无论是他先前安插领地内各处的眼线,还是后来派出的斥候,都送不来有关唐军的任何准确数字。大部分眼线在路上就被唐军的斥候同行用羽箭射成了马蜂窝,侥幸逃回来的几个漏网之鱼,则要么汇报说根本接近不了唐军主力,要么信口开河,把唐军的数字说得没边没沿。前锋至少十几个团,后续还有二十几个团,此外,俱传闻还有另外一支兵马,打着段秀实旗号,渡过了药刹水,正星夜向柘折城这边杀过来,总人数不详……各种缺头少尾消息汇聚在一起,登时令俱车鼻施汗乱了阵脚。
他原本就没勇气与大唐正面为敌,否则也不会试图假马贼之手对付使团。而半天云、老北风等马贼团伙纠集了两千余众,却在使团面前连一炷香时间都没坚持到便崩溃了,使团的护卫规模当然不可能是先前听说的那个人数!可如果使团的护卫真的有近万规模的话,他们又怎么可能直到过了拔汉那,才被人发现了踪迹?
“莫非有人在故意骗我上当?让我自己主动往刀尖上撞?有这种可能! 有关使团的消息全是从拔汉那方向传过来的,阿悉烂达那厮一直巴不得我早死可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全做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俱车鼻施汗愁得夜不能寐,正辗转反侧间,忽然听见外边警报声大起,人喊马嘶声响成一片。他立刻翻身跳下床,抓起一直放在枕头边弯刀,三步两步冲出了寝宫,“怎么回事?今晚谁当值,作死不成?”
“大汗!”几个宫廷侍卫见状,赶紧跑过来,脱下锦袍将俱车鼻施汗的身体裹住,“城外发现了唐军,正在伐木立营,白沙尔大相正命人关闭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以免城内混进唐军的探子。”
“关闭城门?谁下令开的城?大半夜的开门,他想干什么?来人……”俱车鼻施大怒,立刻想下令将负责城内治安的官员处死。话都到了嘴边上,突然发现众人脸上的惶恐之色清晰可见,抬头望了望,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此刻,太阳正努力从东边的云层后往外钻。百姓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负责治安的官员在日出之前如常开启城门,没有任何过错。俱车鼻施也算一方豪雄,不能在关键时刻让属下看出自己的心头的恐慌来,想了想,低声追问道:“唐军从哪个方向来的,人数多少?城外的草料场,马圈和羊圈都安全么?”
“禀大汗,”侍卫长法兑尼明白俱车鼻施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信息,上前数步,躬身回应,“唐军是从东面杀过来的。属下刚才已经派人去城头瞭望了,马上就能把唐军的具体规模报上来。至于城外存放草料和圈养战马、牛羊的堡寨,目前还没有狼烟放出,应该是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粮草辎重和牛羊牲畜没有受到洗劫,则说明唐军并非想劫掠一番后便离开?那他们想干什么?莫非还想攻下柘折城么?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谁借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越想,俱车鼻施汗越觉得六神无主。一把推开试图搀扶自己的侍卫,大声命令,“给老子拿铠甲来,备马,老子亲自去城头看一看。让白沙尔、加亚西、查比尔他们几个都到东门城楼中等我。顺便把那个姓穆道士也从监狱里提出来,押着他到东侧城楼见我。”
“是,大汗,”众侍卫答应一声,分头行动。半柱香时间之后,俱车鼻施换了一身淡金色的铠甲,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东侧城楼。
此刻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红彤彤地晃得人眼睛生疼。俱车鼻施用手搭在眉头上,强忍住眼睛的不适向东望去,只见一座百余丈宽窄的营盘拔地而起。营盘中,无数身穿土八九铠甲的唐军士卒在往来忙碌。营盘外,则有伙骑兵往来警戒,个个都盔明甲亮,一看就知道是从安西来的精锐。
俱车鼻施粗粗数了数,光代表着都尉身份的牙旗,就有四面之多。按照他熟悉的大唐军制,每名都尉下辖三名校尉,每名校尉掌控一个团,三百甲士。这意味着城外至少来了十二个团,三千六百到四千大军也难怪半天云等马贼在他们面前连半柱香时间都没能坚持下来。
想到了半天云等一众马贼,他立刻又想起了一个重要人物,回过头,大声问道,“那个姓穆的臭道士押来了么?赶紧押上城楼见我。”
“禀大汗,姓穆的卡菲尔带到。”城楼下立刻传来一声回应,几名身着黑袍的圣战者,像拎小鸡一样,将半天云马贼团伙的军师,游方道士穆阳仁拎了上来。烂泥般掼在了敌楼正中央的石板上。(注1)
穆阳仁是当日看出情形不妙后,第一个脱离战场的马贼头目。也是唯一一个跑来到柘折城中投靠俱车鼻施的。由于见机得快,他还带出了五十多号喽啰。本以为凭着麾下这些弟兄,少说也能在柘折城中混个小官儿当当。谁料连俱车鼻施的面儿都没见到,便被下了兵器,塞进了天方教专门为异教徒设立的监狱当中。
进了这种监狱,基本上就不可能活着出来。所以最近几天里,穆道仁许尽了各种好处给看守,只求能见到俱车鼻施一面。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岂能不感到激动。当即,向前爬了几步,双手紧紧抱住俱车鼻施的大腿,哽咽着哭叫:“大汗,您的奴仆终于见到您了。大汗啊,您千万要小心些,有人正使阴谋针对您。唐人使团的护卫可不止六百人啊,不止六百人啊。”一见穆阳仁那龌龊模样,俱车鼻施汗心中的火气就按耐不住。飞起一脚,将穆阳仁踢翻在地,大声质问:“该死的东西,说,你那天到底遇见了多少敌人?”
“两千,也许,也许是一千五百,不对,不对,也许是一千。可汗大人啊,我年纪大,眼睛花,怎么可能看得太清楚呢”穆阳仁以为自己先前夸大敌军人数的谎言已经败露,立刻张开大嘴开始耍赖。
“该死没看清楚,现在本汗就让你看个清楚。”俱车鼻施气得浑身哆嗦,弯下腰,一把拎起穆阳仁,将其抵到城楼外围的垛口上,“看,再睁大眼睛看,下面到底多少人?”
“唐军?”穆阳仁打了个激灵,赶紧张大眼睛仔细观瞧。逆着日光,他无法看得太真切,却明显看出营盘内忙碌的人马远超过自己当天遭遇的那支使团护卫。这下,麻烦可就大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同时眼珠子开始飞快转动。“大汗,属下发觉唐军数量与传言中不符,立刻赶来向您示警的啊!属下当时如果停下来仔细计算唐军人数,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向您报信了啊!”
“你这胆小如鼠的笨蛋。”俱车鼻施怒骂,心中却知道穆阳仁说得句句在理。几千马贼联手去宰肥羊,结果却遇到了一群老虎。阿尔斯兰、塞吉拉乎等人至今生死未卜,最清楚敌军实力的,也就剩手中这个窝囊道士了。想到这儿,他将穆阳仁轻轻放下,用稍微缓和一点儿语气询问,“你仔细想想,当日交手的过程是怎样的?如实说出来,我向天方教那边求情,饶恕你传播异教之罪。”
“我,我……”穆阳仁心中好生委屈。自己这身道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货,谁料却差点成了催命符,“我当时……”
当时敌军数量的确不像很多,否则他也不可能成为漏网之鱼。可现在,说实话就等于自己找死。穆阳仁仔细想了想,慢慢回忆道:“当时,我奉命迂回到敌军侧后。谁料刚走到半路,就听见一声号角响。然后,四面八方都有唐军杀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我们那两千五百多弟兄给淹没了。我是见惦记着给大汗报信儿,立刻拔马就逃……”
“胡说,淹没你们,还四面八方,那岂不是至少有一万规模?”如此百孔千疮的谎言,怎瞒得过俱车鼻施等人,当即,左帅加亚西走上前,厉声反驳,“你好好想想,不要信口开河再胡说,我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我,我真的没看清楚啊!”穆阳仁连连作揖,唯恐捋了对方的虎须。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在此时,城外又传来一阵号角声响,数不清的唐军,在朝阳的照耀下,从东方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