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干净整齐的城门口,如今遍地都是牲畜粪便。几个守门的老兵抱着兵器,缩着肩膀,背靠着城门附近的拴马桩晒太阳。一伙伙的部族武士呼啸而过,既不下马接受检查,也不出示相关信物,老兵们看见了,也只是将惺忪的眼皮抬一抬,然后便又继续打瞌睡。
封常清做大都督时,疏勒可不是这般摸样。那时整座城市都像个大军营,干净整齐,并且由内到外都洋溢着勃勃生机。商贩百姓自侧门出入,将士们训练出征开启正门。无论身份是军是民,出入城门,都得下马。而那些偶然到城中购买生活必须品的牧人,则对守门士兵满脸尊敬。哪里会像现在,嚣张得把下巴都翘到了天上去?
“你等是谁的属下,上司就这样教你们执勤么?”非但王洵一个人觉得别扭,方陵也被守门军士的摸样气得两眼冒火。跳下坐骑,步走到拴马桩前,大声喝问。
“你管老子。”守门士兵眼皮都没抬,开口便骂。脏话说到一半儿,猛然意识到危险来临,迅速向后退了几步,抽刀在手,“你,你是哪个?后面那些人马又是从哪里来的?别,别再靠近,再靠近我吹角示警了!”
“等你吹角示警,城门早就易手了!”方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停住脚步,伸手去指自己的袍服,“你没长眼睛么?老子身上穿的是什么?后边那些人,身上穿的又是什么?”
“你,你们——”守门士兵楞了楞,猛然将身体挺直。“见过将军大人!属下刘二狗,今天在此当值。顶头上司是冯队正,今天他老丈人搬家,赶去帮忙了。没来这边。请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其他几个守门士兵也被惊动,趔趄着跑了过来,围住方陵,满脸好奇。“将军这是从哪里来?怎么看着好面生?!”
“冯队正?帮老丈人搬家?”方陵被答案弄得一头雾水。安西军的军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散漫了?帮老丈人搬家,就可以耽误公事?!就不怕被明法参军知道,捉去打军棍?!可跟这些老兵油发火,也实在没什么必要。他不耐烦地瞪了众人一眼,大声喝道:“少废话。老子从哪来,不关你们的事情。如今城内是谁主事,速速去给他报个信儿,就说安西采访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回来了!正准备登门拜访!”
“采,采访使?”几个老兵油瞪圆眼睛向不远处的队伍看了看,结结巴巴地重复。很快,有人想起了一个传说,跳将起来,大声问道:“是,是当年在健驮罗城外,一锤打死大食第一勇将的铁锤王么?啊,他老人家回来了!你们慢走,我,我这就去给屯田使张大人去送信。你们慢走,慢走。”
说着话,也不管方陵的反应,拔腿就往城里冲。其他老兵油也想起了王洵当年英姿,凑上前,眼睛里依稀有泪光闪动,“真的是王,王将军么?他从大宛回来了!这下,这下可好了,可好了,风,风——”
有人哽咽出声,却也有人脸色发黑,轻轻地拉了拉说话者的手,“大人别听他胡言乱语。他这个,是崇拜王都督。今天一高兴,嘴巴都不好使了。大人您请,我给您带路,咱们顺着官道一直走,便是节度使衙门。张大人和岑大人,一般都在衙门里头!”
明知对方的话有问题,方陵却不愿回来第一天就给王洵找麻烦,摇了摇头,转身回到队伍。众人强压住心头的失望,继续向城内走。穿城门,过瓮城,转眼踏上横贯东西的青石大道。这条路两侧,当年是出了名的繁华,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买卖东西的各族百姓摩肩接踵。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铺都没开张营业,少数几个继续做生意的,也是门可罗雀。
“看来中原有难的消息,在这里已经传开了!”望着已经陌生的街道,王洵无奈地想。失去了中原的支持,疏勒这边几乎在瞬间就破败了下去。大宛呢,那可是距离长安更远,周围是群狼环伺!
正郁闷地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一个提着空篮的小贩,跌跌撞撞地从街道旁的巷里冲了出来,紧随其后,则是几个喝醉了的牧人,个个瞪着通红的眼睛,步履踉跄。
“小兔崽,你站住,站住!”牧人们一边喊,一边追,压根没把正在徐徐前行的王洵等人看在眼里。
“救命,救命!有人抢钱,有人抢钱!”小贩则冲着路边的店铺大声求救。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关门落锁声。所有正在做生意的铺面儿,不约而同地宣告打烊。没有任何人肯出来制止醉汉们的胡闹。
“救命,救命啊!”小贩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却不向王洵等人这边跑。仿佛对方不是自己同族一般。醉汉们也将尽在咫尺的兵马当做了空气,继续追在小贩身后张牙舞爪,“别跑,别跑,你个小兔儿爷。让老子好好疼你!”
“住手!”王洵再也按耐不住。策动坐骑冲上去,挡在了醉汉和小贩之间。“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你等没王法了么?”
“王法?什么王法?”醉汉神智不清,却能说一口还过得去的唐言,“整,整个安西,都,都要割给我,我家主人了。还,还说什么王法!他,他们都是我家主人的奴隶!你少管闲事,否则,老子我连你一起揍!”
第四章 英魂 (五 下)
自从安西军主力尽数被抽调回中原之后,疏勒一带朝廷和地方部族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严重失衡。新任主事的屯田使张素又是文职出身,遇事一味“稳定”优先。只求不激起“民变”,是非曲直则一概不问。数月委曲求全下来,导致附近的部族武士都以为大唐准备彻底放弃安西了,做事愈发肆无忌惮。而城中的大唐百姓挨了欺负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家底丰厚的干脆卖了田地宅院,一走了之。那些家底单薄的,则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吞。
那几个喝醉了酒的部族武士在官府的刻意纵容下,已经习惯在城中横着走,根本没仔细看制止自己恶行的人打着什么旗号。本以为随意叫骂两声,对方肯定像城内负责治安的差役一样,乖乖地躲到一边去乘凉。谁料话音刚落,数条黑亮亮的马鞭已经迎面抽了下来!
万俟玉薤带头,王十三紧随其后,带领着一干卫士,将闹事的部族武士抽得抱头鼠窜。“万俟,给他们个教训算了,别下死手!”王洵此刻也恨得牙根都痒痒,然而却顾念着地方主事官员的颜面,不打算将事情闹得太离谱。谁料一番好意却被当做了驴肝肺,万俟玉薤等人的鞭子一缓,几个部族武士立刻滚到路边,每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牛角号,奋力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暴戾的旋律在疏勒城上空炸响,惊得家家户户赶紧关门。霎那间,巷子里,酒馆中,还有早已被主人抛弃的空院子内,手持各色兵器的部族武士、牧人们蜂拥而出。赶到了事发当场,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向王洵等人发起了反扑。登时,羽箭乱飞,寒光滚滚,根本没人考虑临近的百姓会不会遭受池鱼之殃。
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王洵即便想做退让,也不可能了。更何况他已经忍无可忍。挥动马鞭,将射向自己的一支羽箭拨歪。然后弃鞭,抽锤,双腿用力一磕马镫,“跟我来,杀光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
“杀光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众亲卫即便对着大食铁骑,也没畏缩过,更何况对着一群乌合之众。个个催马紧随王洵身后,横刀四下挥舞,顷刻间,便将暴徒们的队伍冲了个透心凉。
一条完全由断肢和尸体组成的通道,从西向东,绵延半里。本想仗着人多势众占便宜的部族武士们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反击,一时间竟楞在当场。进不得,退亦不得,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宇文至,带几个人迂回过去,给我用弓箭封锁住沿街的大小路口!”
“沙千里,你一队人掉头回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