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主爱的是小周后的容颜更爱着她的才华,他还清晰得记得,在第一次歌筵上,李煜记得小周后用十三簧玉笙演奏了那曲《霓裳羽衣曲》,曲调清丽婉畅,幽澄深远,而且演奏到深情处,小周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象后主送来羞涩的秋波,还记得自己当时一时起兴,随着那曲子的奏完,写就了这首词: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那时的花香那么沁人心脾,那时的月光也分外皎洁,连虫鸣都是那么低柔和谐。小周后之于后来的李后主也许还有双重的意义,在小周后的姐姐娥皇死去之后,后主对娥皇的爱也许更加倾注在小周后的身上,因为在她身上他也时常能看到娥皇的影子,并且她又具备了一种姐姐所没有的韵味,后宫佳丽如云,李后主最钟爱的也就数这位小周后了。
等到了深夜,小周后还没有回来,李后主望眼欲穿,坐立不安。小周后顾盼神飞的眼神总是萦绕在自己的眼前,只能独坐凉亭,借酒消愁。他多么盼望身后的回廊里能传来小周后归来的脚步声,一无所有。词,这时只有词能给予他惟一的安慰:
晓云坠,宿云微,无语枕频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莺啼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舞人归来已是清辰。一夜落红,花飘满地,芳草滴露,幽鸟悲鸣。小周后眼圈红涩地走来,嘴里低声地抽泣着,但当她看到伏在石桌上睡着的李煜时,心里酸涩而自责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从纸镇下抽出,这张墨迹早干却留着斑斑酒痕的词文时,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不能哭,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能哭出声来,她不能把自己承受的痛苦再让丈夫来分担,她从里面拿出了薄毯,要披到李煜肩上。当薄毯轻微地碰李煜的后肩时,他突然睁开已满是血丝的眼睛,是的,只要一点点动静他就会醒来,他知道,他的小周后一定会回来的。
他们禁不住相拥而泣。
四
来汴梁的这些时日里,李煜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行动处处受到北宋皇室的监视,所以平时只能蜗居小楼,楼外深院高墙,若是没有赵光义的手谕,他是不得私自会客的。南唐曾有一个叫郑文宝的旧臣,在李煜刚即位时以文学见长,被选为其长子仲寓掌书记,君臣二人皆相互信赖,来往甚密。南唐国亡后,郑氏也流落到了汴梁,从此隐姓埋名,绝不肯背后主而事宋。听说李煜来汴梁已经好久了,想去拜访这位昔日的旧主,但是戒备森严,只能站在李煜那貌似奢华却如牢狱的宅第外,探头遥望院内隐隐的小楼,期望着能在楼上看见后主的身影,可是几次都失望而归。
这个郑文宝左思右想,后主待自己一直不薄,现在他落难了,自己不能只站在他的门外遥望而已吧,他想见后主的面,他想看看现在后主的状态如何,是不是很憔悴了,或者见面后劝慰后主几句也是好的,毕竟自己是他亲信的旧臣。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来到农户家里借了蓑衣和斗笠,化装成给王侯们府上卖鱼的老翁,才得以混进李煜那戒备森严的府邸。
李煜见这位身披蓑衣的老翁把斗笠摘下时,呆立在那里,他的眼泪夺眶而出。“陛下,是我啊,郑文宝。”李后主知道他是郑文宝,他怎能将自己的爱臣忘记,但现在他已不是昔日南唐国的陛下,他搂住了郑文宝,郑文宝也禁不住感伤,痛哭流涕,说陛下受苦了。对一个亡国之君来说,还有什么比见到仍忠诚于自己的旧臣还值得高兴的事呢,虽然这高兴里满是感伤和无奈。
一江春水东流去(9)
也有降宋又出仕的旧臣来看自己的,李煜虽然也激动不已,但绝没了见郑文宝时的感动。他知道,这些再仕的旧臣,虽然也有故国之思,故君之念,但也仅此而已,在立场上面,他们早已是北宋赵光义的人了,比如曾经的大臣徐铉。
徐铉来看李煜绝对不是自己的意思,他为了不让现在的北宋皇帝起疑,自然就要刻意地避开与李后主的接触,其实他也许早忘旧恩,本来已不想见后主了。这次是赵光义先问起了徐铉:“爱卿,近日可见过李煜?”
徐铉是何等机智八面玲珑的人,当然顺便表明立场,讨好赵光义:“臣未经陛下恩许,绝不敢擅自同他会面。何况陛下造了豪华的宅邸给他,园中有山有水,有很多时光可以来消磨,臣也不必常去。”
赵光义虽然听得美滋滋地,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以显得宽宏大量:“卿所言差矣!寡人以为,你可常去探望,他李煜也早已归降赐爵,你也是本朝的命官,彼此都属于同僚,互相拜访是正常的事,哪有同僚间不走动的道理?”其实徐铉心里很清楚,赵光义只是想派自己去探一下李煜的近况,并想通过自己了解现在李煜所想的而已,实际上是监视。
到了李煜坐落在汴水边的宅邸,李煜早已命人将两张椅子对向地摆在了庭院里。毕竟还是故人,寂寞的李煜见徐铉能来心里无论如何还是高兴的。徐铉见后主将椅子这样摆,自然羞愧难当,深感不安。徐铉要命人撤走一张,这时李煜从楼上走了下来。徐铉还算知道轻重,欲下跪行礼,李煜自知今非昔比,上前制止,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李煜在扶起徐铉的同时,眼泪又不禁流了出来。人非草木,徐铉再八面玲珑见有恩于自己的旧主落拓到现在的地步,多少也有些伤感,遂将李煜扶到椅子上坐定。他要坐时,顺手将椅子往后移了下,虽然李煜已非昔日国君,可自己总不能太僭越,而落人话柄。而后,旁边的侍卫家丁都以为两人会有万语千言互诉,但是没有,气氛非常地沉默。徐铉也想不出什么好说的,或者说,他早已把心放到了北宋朝廷之上,南唐旧朝的事,甚至眼前这位李后主的近况,都确实无关自己痛痒了。李煜却对徐铉还抱以信任,突然打破沉默,长叹一口气说:“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说完这句话,徐铉愣了一下,他知道眼前的这位故主是不服输的,可他心想,这句话现在和自己说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徐铉也知道,如果当时后主真的按照潘佑的计策,派出少许南唐精锐部队,化装成商旅,乘着船潜入荆南,放火少掉宋军隐蔽在芦苇丛中的几千艘战船,打乱赵匡胤用樊若水以舟代桥计策的步骤,肯定会缓延南唐的败局。不过想到这又一阵脸红,李煜当年杀潘佑时自己也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当时自己没极力建议杀了潘佑,后主也未必肯下那狠心。
这时李煜看到徐铉陷入沉思,脸色羞红,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随即李煜也失言不语。这次相会虽然徐铉表面恭敬,也无争执,可彼此间很多话到了嘴边也没吐露。李煜想找一个能说话的知心人已很难。
这就是真性情的文人,李煜对徐铉总是抱着那么一层希望和寄托,但徐铉是怎样的人,谁给他恩惠他就跟谁,势力在哪边他就倒向谁。一个失势的旧主,去见他一面已是给了很大面子了。当然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