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吧。
现在就逃。
她已经拼了命了,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拽着那辆木板车在枪林弹雨中穿行,有时甚至跟持枪的士兵擦肩而过,冷酷的子弹就贴着她的侧脸飞了过去,令她的皮肤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可她还是跑不出去。
身后的木板车恍惚间就像座小山一样沉,或许是因为它的轮子已经陷进了泥地里,也或许仅仅是因为她脱力了……即便母亲和舅母都在车后那么努力地帮她推,即便她心里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从这场荒诞的人间惨剧中逃离出去,可最终却还是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眼看着枪林弹雨兜头向自己笼罩下来,如同一道残酷无情的铁幕。
……她实在太渺小了。
仿佛没有姓名也没有来历,只是无根的浮萍、飘飞的草芥,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更别说关怀她的喜悲——也许今天她就要和她心爱的家人一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有人为她们收拾尸首么?倘若父亲和大哥找不到她们……她们的魂魄会永远游荡在这片荒芜的原野么?
她不知道,有一刹那好像已经浮在了生与死的边界之外,轰隆作响的枪炮声和家人们幽咽的哭声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场无声的电影,她只能看到断壁残垣尸山血海、以及那个在泥泞中无力跋涉的自己,却听不到哪怕一点外面的声音。
——怎么会如此安静啊。
安静得让人惶恐。
安静得让人心凉。
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迷障,让所有身在其中横冲直撞头破血流的人都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渺小。
——直到她忽然听到一阵马嘶枪鸣的声音。
那么寻常又那么微弱,混杂在穿云裂石的连天战火里,原本根本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只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手,掌心如同隔着瓷杯的滚水一样热切,就像那些有限的过往一样轻易在她的心上留下了烙印。
她在几乎没顶的悲凉中仰头去看,只在这颠倒的荒原上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它诚实地倒映着这世上所有的残酷与苍凉,在极致的动荡后又归于极致的沉静,最终什么都不见了,只原原本本地倒影出她的样子。
好像她不是浮萍也不是草芥,好像知道她的姓名也在乎她的来历,好像是专程为她从无穷远的远方栉风沐雨而来,只为在此刻拉住她伤痕累累的手,以此证明她并非孤身一人。
他好像在对她说话,声音一定低沉悦耳,可惜却被漫天的炮火埋没了,她一个字都没能听见。
她只能费力地辨认他的口型,似乎仍在刻板且执拗地呼唤她——
——“白小姐”。
第113章等待“来。”
……她们得救了。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定了,尽管当时战场上的局面依然混乱不堪;她有些恍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身边的士兵在他的指示下很快围在了她和她的家人身边,流弹纷飞,枪声密集,她看着他高高坐在马上的身影,心中却竟感到了一阵罕见的安谧。
……直到她看到他肃穆的军装上透出了斑斑的血迹。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无论如何那殷红的颜色都足以刺痛她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开始发抖了,强烈的恐惧延迟到此刻才猛地爆发出来,而他恰在此时低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睛像过去一样严肃沉定。
他似乎要向她伸手,手上同样沾满了血,她本想毫不犹豫地拉住他,而他却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收回了手;战火连天,所有的动作都是匆忙急切的,可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手上血迹的那个动作在她眼中却极其缓慢,以至于连当时他紧皱的眉头都被她发现了,从此深深镌刻在心底。
——他又向她伸手了,这一次掌心终于干干净净。
“来。”
她好像在轰鸣的枪炮声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可最终他却没有亲自带她走。
他叫了自己的副官张颂成来,又拨了一队士兵来护送,让他们带她们回后方的军营,自己却好像还打算继续留在战场上。
他回马而去的那个时候白清嘉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空了一块,头顶无边的黑云也似乎变得更阴沉了,恐惧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她的眼前一遍一遍重复着今日看到的惨烈光景,只害怕某颗该死的子弹会从角落里飞出来夺走他的命!
“徐冰砚——”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他却根本听不见,晦暗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硝烟弥漫之处,而她已经被张颂成用力拉住了,对方同样也在大声地对她喊着什么,她同样也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他走了。
——这是她当时唯一知道的事。
后方军营离柊县很远,约莫有□□十里的距离,幸而张颂成调来了军车,据说那是巡阅使将军平日里自己用的,而眼下他特意把它留给了她们,自己换马上了战场。
母亲和舅母都坐在车里不出声,外祖母靠在母亲的肩上闭着眼睛,看起来是难受极了;白清嘉亦已神思不属,坐在摇摇晃晃的军车上目光呆滞——她甚至听不清声音了,耳朵被巨大的炮火声震得发痛,也许现在拿刀从她身上剜掉一块肉她都不会有反应,俨然成了个木头人。
张颂成亲自坐在前面开车,时不时就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她和她家人的反应,深知她们是被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场景吓着了,就跟那些头回打仗的新兵一样;这可没得劝,只能自己挨受,或许过两天就会好,也或许会成为一辈子的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