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很管用,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忤逆,没多久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室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
——她于是总算看清了他。
这个男人一向是很工整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丝不苟地穿着军装,每一粒扣子都谨慎地系好,端正得像是永远不会出错;可现在他看起来却很凌乱,坐在行军床的床尾,军装上衣完全敞开着露出整个上身,腰腹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边缘的位置仍然沾着血迹。
……他真的受伤了。
她其实一直知道这个人过得很艰辛,经历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战役,可同时她又从没有真的见过他受伤的样子,如此残破、如此疲倦,如此……令人心痛。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了,偏偏衣服上又沾满了血,有的深有的浅,斑斑驳驳的;他却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直到此刻还在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甚至还伸手撑着床尾努力站了起来,洁白的绷带立刻就透出了一片红,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你……”他朝她走过来了,动作有些迟缓,大概因为真的疼极了,“……受伤了么?”
你受伤了么?
她其实已经想了一天了,再见面时他们会说什么——她猜想他会很生气的,毕竟他早就让人提醒过她、让她不要离开上海,可她却没听他的话,如今还连累他惹上了这么多麻烦,甚至受了如此严重的伤,换谁都会生气。
可他没有。
他没有疾言厉色地质问或指责,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深邃的眉眼低垂着,轻轻问她——“你受伤了么”。
怎么办。
……她又感到鼻酸了。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有种奇怪的因果,就好比撑起伞来一定能遮阳、伤口撒盐一定会疼痛,他只要在一些不那么寻常的时刻出现她就一定会流泪,几乎要成为难以打破的自然规律。
此刻她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蒸腾起了一片水汽,让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唯独低头时仍被他腰腹间的那抹鲜红刺痛了,恍惚间像魔怔了一样伸手去触碰。
即便隔着层层的绷带……也还是温热的。
“是枪伤么……?”她没有回答他,始终低头凝视着他的伤口,手指极尽轻柔地触碰着他,“你又流血了……”
他沉默了一阵,上身的肌肉因为她的触碰而紧绷起来,更僵的却是他的声音,在问:“你的手……?”
没有一个人在回答对方的问题,全是各说各的。
他还比她更过分,已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女人纤细的手于是暴露在了营房内明亮的光线下,尚未痊愈的冻疮、一半破了一半没破的水泡、被木板车车把上的倒刺扎出的血口……千奇百怪的伤都出现了,使那双原本细腻漂亮的小手残损得令人目不忍视。
他的气息更沉了一些,好像她这点皮外伤比他受的枪伤更令他难受,随后她又听到他有些不快地说:“稍等一下,我叫军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