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坊上刻着斑驳的古字。守夜的士兵蜷缩着坐在牌坊下瞌睡,列缺驱马至此,跳下马。黑暗中,斗篷遮住了他脸上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些微欣喜神色。屋顶上那个白衣长衫的青年定是个有趣的人,他想。楼牌上滴下一滴冰水落在他鼻尖,仰头望去,一个拳头般大小黑色的东西毫无预兆地朝他脸上砸来。他瞬间闪避,只听“啪”一声,那东西掉在了脚边,惊醒了守夜的士兵,握着戈矛四处大喊:“谁?干什么的?!”列缺拨了拨那团黑色的东西,原来是一只死去的幼小黑猫。传说黑猫有九条命,是往来于人间与冥界的渡魂使者,倒是和自己很像。列缺自嘲般想着,不禁握紧了手中拎着的头颅,其中传出的阵阵腐臭气味,虽在味觉不灵敏的寒夜也依然挥之不去。但是,列缺仰望向牌楼的木架之间,并未看到所谓“凶手”。所以这只猫是怎么在命运使然之间恰好此时此刻此地落在了列缺脚边?它是冻死了吗?抑或是自己选择毫无防备地跳下来自杀?猫也会感到痛苦而自杀吗?就像逐水的落花、随风的柳絮、浪尖的泡沫,什么都不想,任由自己这般坠落到一个地方去。列缺已经坠落很久了,他正要去见那个令他坠落的人,他的流水、清风和海浪。“把它埋了吧。”列缺尽量压低声音,告诉身边畏惧着他的守夜士兵。毕竟在他们看来自己这样的怪物实在不如小猫温顺可爱。
孝陵卫大营外灯光通亮,火柱上今夜的柴火烧得正旺,驱走了些许寒气。列缺提着头颅走进来,摘下帽子露出脏兮兮的脸。梅川正在灯下读书,暖黄的光影映在他身上,令他笼罩在一种平和的氛围里,明知道列缺走进来跪下,他头也没抬。“回来了?”“回禀大人,属下已查明朱雀堂白灯案,系人为装鬼,偷盗死人财物,犯人在此。”列缺将头颅掷向梅川脚下,血在干净的地上划出一路印记。梅川正踩在一张虎皮上,不禁缩起脚。列缺见到那张虎皮,眯起眼睛陷入沉思。见他如此,梅川皱着眉头瞟了眼那头颅,放下书不悦地盯着他,平和感刹那散尽。但列缺没解释,行过礼,转身就要退出去。梅川一拍桌子,突然拿起手边的鞭子甩向列缺。列缺觉察到攻击,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从身后飞来的鞭子,躲开这次攻击,转身见到了梅川怒不可遏的脸,忙放开手。梅川抬腿从桌案后跳出来:“第几个了?”列缺低着头沉默不语。梅川又挥舞着鞭子狠狠向列缺胸口抽过去。这一次列缺咬紧牙关没躲开,登时胸口一道血痕。“你已经不在乎别人骂你是疯子了?还是你真的疯了?正义也好,报仇雪恨也罢,滥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世间总有你的刀砍不动的东西!”列缺抿了抿嘴,干脆地承认:“是,属下有错。”“但你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梅川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列缺无言以对。梅川走到列缺面前,见他长发打结,胡楂也是乱糟糟的,衣服上还粘着不干不净的东西,不禁心里一动,又是叹息。梅川今天就为他叹了三次气,他痛恨不可控因素,偏偏列缺似乎越来越脱离他的手心。扶住列缺的手臂,梅川心软了:“再没有下次,收起你的杀气和臭气整理干净,明日去刑部接手挖心案。”“是。”梅川将一摞卷宗扔进列缺怀里,见他起身要走,又叫住:“刀。”列缺一愣,视线在刀和梅川严肃的神情之间来回游移,这才不情愿地解下刀置于刀架上,戴上帽子走出去。逐水的落花,那花的终点在哪里?随风的柳絮、浪尖的泡沫,生命都应该有终点,可列缺没有。他策马闯进黑夜里,漫无目的地前进,享受着马背上自在的片刻。梅川的命令他都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但列缺迷惑的是梅川心里到底在戒备什么。每当想到此处,胸口的鞭痕就火辣辣地疼。马高高扬起头颅,马蹄跃过一条宽阔的沟壑,飞般随风落地。列缺闭上眼,似乎这一跃带着他回到很多年以前。
十一年前,恰逢是杨柳抽丝的春天,十三岁的少年列缺骑一匹黑马狂奔在山路上。林间冰雪消融,河流两岸水落石出。彼时他已与刀做伴,不过当日他本是要去把这匹马送给父亲列风的。
香风扑在脸上,感受着身下黑马粗重的喘息和肌肉颤动,列缺开心地扬起嘴角。马蹄扬起,翻过眼前的山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排红黄色飘扬的旌旗,下面陈列着几处高台,其上有官员们身着明艳的狩服、头戴花冠观看狩猎,远望如一片攒动着的花海。
山上和树林里皆是打猎的队伍,声势浩大,仿佛不夷平这座山不罢休。列缺勒马慢下脚步,心想以父亲的身份地位不会在高台上,那一定混在打猎的人群里,便驱马进了猎场。
“爹!”列缺懒懒喊着,找了一会儿。马儿似乎不耐烦了,踱着步子,嘶鸣几声。列缺抚摸着黑马鬃毛笑笑,“少安毋躁。我不该来这里找,这种活动爹向来不爱参加,想来应该躲在哪个树荫里喝酒。”
突然,列缺本能地觉察到一阵疾风裹挟着杀气逼近,他微闪身,一只利箭擦过耳边,射进前方的草丛里。列缺跳下马捡起箭,见上面刻着一个精致的“钱”字。正迷茫间,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背着弓箭、骑着高头白马靠近。为首的是个穿着考究的小胖子,举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弓,看来是箭的主人。列缺向他伸出手,想把箭还给他。然而小胖子上下打量了衣着寒酸的列缺,鄙夷道:“哟!我们没射中老虎,倒射中了个贱民,贱民摸过的东西本公子才不要!”
四个少年哈哈大笑。列缺不想被找碴儿,转身要走。“还敢背对我们?”小胖子立刻举起弓,又将一支箭射向了列缺,“去死吧!”没料到列缺像背后长了眼睛,毫不费力地单手接住。小胖子气得将贵重的鞋子往马鞍上毫不怜惜地踢着,大吵:“今天的魁王老虎是给我们准备的,你也敢混进来抢?告诉你,我爹是大理寺卿钱文山,不听本少爷的话,有你的好果子吃!现在给我学狗叫!你们穷人不是很擅长吗?”列缺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胖子,眼神依然澄澈,似乎不理解这番长篇大论的意思。小胖子被他那黑而幽深的双瞳盯得发毛,正欲发作,身后传出一声低沉的野兽巨吼“嗷——”。脚下的土地在震颤,林中鸟儿尽数飞走。几人一惊,怔怔回头看着从树林深处走出来的老虎魁王,款款步伐,如巡视王国的统治者,在阳光下,双目发出璀璨光芒。
列缺盯着魁王的眼睛,那双倨傲而冷漠的食肉动物才有的眼睛,呼吸间能闻到它身上散发的血味。不知怎的,这血味令他血脉沸腾、异常兴奋!“钱少爷……你不是……射魁王,快啊!”小胖子的同伴们哆哆嗦嗦地怂恿他。“是……是啊……”小胖子牙齿打战,鼓起勇气举弓,已冷汗直流。魁王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观察过后,先盯住了小胖子,也许判定他肉最多又最容易攻击。
小胖子正偷偷摸筒里的箭,突然被盯住,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不要动。”列缺低声提醒,“其余人射它的眼睛。”但吓坏了的另外三人趁着空隙驱马逃跑了,大喊:“射你个头啊!”魁王愤怒地咆哮一声向小胖子扑过去。列缺几乎未思考,跳起身飞扑向吓傻了的小胖子,抱着他重重滚落在草地里。列缺快速爬起身,握住刀,见白马哀鸣着被魁王扑倒在泥土里,混乱地蹬着腿惨叫,魁王不急不忙地踩上马肚子,张开血盆大口,咬下它的颈部。刹那,温热的血向天喷涌,溅满两人身上!小胖子刚爬起来就被溅了满脸血,脸色煞白如死人。列缺将弓塞在他手里,拽起如木人般的他向后退去。魁王甩着头,舔舐鲜血,发出短促的鸣叫。“不想死,就射它的眼睛。”列缺亮出刀锋。刀光令小胖子稍微回过神。“你疯了?你跟它打?你要害死我了!你就是想害死我!”小胖子哭着捶打列缺,却发现列缺盯着魁王的眼睛光芒闪烁如宝玉,这才明白这个贱民根本就是野兽!魁王仰起头又一声地动山摇的“嗷——”。列缺笑了:“不耐烦了?好,来玩吧。”魁王沉下脑袋,屈起前爪向列缺纵身扑去;同时列缺也举刀豁出性命踏进了野兽的攻击圈——小胖子射出了箭——电光火石间,敌我难辨。小胖子捂住眼睛蹲下身等待结局,脑中一片空白,竟听到魁王山崩地裂般的惨叫声,他吓得睁开眼睛,见箭正插在魁王右眼中,满身是血的列缺正骑在魁王背上,冷静地将刀直直插进森林霸主的头颅中!列缺此生杀的第一个对手不是人,而是野兽。
等大人们闻声姗姗来迟,只余满地尸骸和一片战斗后残留的惨样。
钱文山激动地抱住儿子,人们围在小胖子身边为他包扎清理伤口、嘘寒问暖。
小胖子看了眼远远坐在一边喘气的列缺,对父亲露出憨厚的笑容:“爹,是我把魁王杀死了。”“不愧是钱大人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没想到今年猎杀魁王的是个少年,将才!将才!”……
人们围着小胖子赞声不绝,但刻意遗忘了伤痕累累的列缺。好在列缺基本没有“疼”这种难于抒解的感觉。也是列缺此生第一次看清人间的真相,他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倒是撩起破烂的袖子时反而心里一惊,眼下最担心的事是回去会被爹骂成什么样。抹了把脸,拍拍身上尘土,将刀入鞘,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但人群突然安静了。两面红色旌旗暗示着有大人物到来,低微的士兵皆跪下。一人排开人群走出,待他抬起脸时,列缺才看清是个身量比自己娇小许多的少年,可他眼中已有超越年纪的沉静端庄,束着高高的头发,白皙,精致,一身鲜红铠甲,腰间配把黑色的刀,因而衣袂随风飞起时他便如一枚花瓣般单薄美丽。人世间的确有神明般的人,和自己的肮脏粗野截然不同,令人羡慕也令人害怕。列缺暗暗想着。“梅大人,是我杀了魁王!”小胖子急吼吼地告诉少年。少年敷衍地点点头,一脸笑意分不出是微笑还是讥笑,但眼神越过众人落在树下阴影里站着的列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