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悄悄地将徐渭拉入帐中。“文长,才分别不久,你怎么落魄成这模样?”徐渭抬脚挠了挠腿肚,抱着点心胡乱往嘴里塞,一顿风卷残云吃光,又灌下半壶茶,这才长吁一口气活过来。擦了把嘴,凑近徐阶耳边轻声道:“大人,有人要杀我。”徐阶一愣。看他如乞丐般光着脚,小腿肚上沾满泥巴,依稀可见道道鲜红伤痕,又不似说谎。“万人头上葬英雄,血染山河紫金川。金陵自有真知子,八千神鬼乱朝纲。大人听过吗?”“这是严世蕃到南京后流传起来的童谣?”徐渭点头:“正是,但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诗是我写的。”徐阶沉思片刻,道:“谁让你写的?”“那个天下闻名的瘸子。”徐阶默然起身,在帐中低眉负手走了几步。此诗颇有造反的隐意,寻常人避之不及,他本以为是民间高人编出来骂严世蕃的,岂料是严世蕃自导自演的独角戏?那严世蕃究竟在筹谋什么?“你给老夫详细说说。”徐渭谨慎地向帐外瞟了一眼,将桌上的烛芯拧灭,令帐中陷入昏暗。“大约二十日前,我在集市上卖字画,忽然来了个娘娘腔老头,让我写这东西,出手就是十吊钱,人穷志短,我岂有不做这生意之理?但此诗极为不祥,写完我便去庙里求签了,得!下下签!血光之灾!果然没几日,这诗就在城里传开了。我心中害怕,此时恰巧遇到大人,便借机收了摊子躲进山里几日。但大人猜猜看,我在山中发现了什么?”
徐阶听着,心中如有严霜渐渐降临。“此事与严世蕃屯兵山中有关?”“不愧是大人!”徐渭放下茶杯道,“我看到那个娘娘腔毕恭毕敬地跟着一个瘸子走入营中,穿的正是东厂服饰,绝对没错!这诗就算不是严世蕃搞的,也跟严世蕃脱不了关系。”“后来呢?”“我深知大祸临头,把画交给您就准备跑路了。小本生意靠信义嘛!”徐渭又倒了杯茶,“走到自家附近,看见一个带刀的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晃悠,我转头就逃了!他们正在追杀我,我九死一生才找到大人,只因我已别无选择。”
“那你为何不早来见我?”
徐渭走至徐阶耳边,摇头小声道:“大人的队伍中有鬼。”
徐阶对上徐渭的灼灼目光,忽觉小看了这个年轻人,连严世蕃布下的眼线也被他看出来,其心思之细腻、行动之敏捷、洞察力之深远绝非凡人可比。
“纵观严世蕃的动作,盛传反诗,山上屯兵,傻子都能猜到他想干什么。”徐渭恳切地握住徐阶的手,“大人,快回金陵!要出大事啊!”
徐阶没有回应。
京城的烂摊子等着处理,最怕是又一场土木堡之变,当世可没有能挽狂澜于既倒的于少保了!不仅如此,徐阶隐隐觉得不对劲,以严世蕃的权谋水准,他要翻天,怎么会露出如此多的马脚?官场上一向是太过简单才有鬼。他久久沉默着,翻来覆去地思索其中含义。
龙蟠胜地,春风十里梅花。沿山而行,从麒麟门至沧浪门……
东南山上山下的防线收缩起来便可直扑内城,夺走朝阳门……
莫怪梅花就地垂……
梅花!
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徐阶瞬间像被厉鬼攫住呼吸,低沉的嗓音里充斥着暴怒:“严世蕃布下的东南防线不是冲着朝阳门去的,他与朝阳门之间还隔着一道屏障,是孝陵卫。严世蕃费尽心机营造假象,是想引孝陵卫出手,好将其一网打尽!”
徐渭几乎僵立在原地,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仅剩一个念头:“我……我得回南京通知梅姑娘!”
徐阶见他木愣愣地往帐外走,忙拉住道:“不,不能回去。回去才正中他下怀。”
“我躲得过追兵,也绕过了您帐外的重重守卫,大人放心吧!我能活着回南京报信,一定赶得上!”徐渭红着眼眶指向南方。
徐阶不由得被这穷秀才的淳朴所感动,思索片刻,他脱下披在肩头的外袍,连带匕首一起郑重地放到徐渭怀中,叮嘱道:“文长,此去南京必然有天罗地网等着你送死,报完信,即刻走,浙江也不能去,你往江西走。”
“我记住了。”
纵有千万担忧,徐阶也不能多说,在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强大对手面前,徐渭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目送着他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黑暗里,感受着深夜的凉薄温度,徐阶被一种强盛的精神力所填满。
但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也许已经晚了。
宁静的苍穹下呈现薄纱印染般的青色。叶白将视线移到藩篱之间,那里,列缺仍闭目坐着,几使人错认是一尊久经风雨的灰色石像,迎着晦暗天光的高耸城墙向他微微倾斜,在天地的无限浩瀚与你我的无限渺小之间,他仿佛巧妙地站在了刹那崩塌与一瞬永恒的分界点。
那一夜,列缺在城墙下待到破晓,在无声流逝的时间里,叶白眼中的山河都变得那么寂寥。怎么会有血肉之躯真的了无牵挂?列缺心里一定存在着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感情,即使发乎梦境,这份感情也一定会闯进心里,渴望着,呼唤着,压抑着,自我残杀着……即使他不承认这是爱。在叶白怜悯的眼里,此刻的列缺如同一页被浸湿的宣纸,一点即破。
回忆是没有灯火的鬼城,照见丑陋,就扭曲成美好;照见罪恶,就篡改成善意。最终,回忆多是一场虚伪的自问自答。在回忆里美化自己,一边说忘了吧,昨天的感伤;一边说不能忘,太宝贵。所以我的回忆里有多少真实?列缺逼问自己,心潮起伏之际,血脉翻涌灼热如火,他几乎想要发泄地高喊,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无数回忆里,只有那个孩童的笑脸是维持平衡的点:在一个陌生的粗陋窗前,他正蹲在窗边奋力往外看,将幼小的手扒上积满灰尘的窗台,倾听外面的欢声笑语。
“走。”列缺睁开眼,对叶白说。
找不到那个孩子,但可以找那扇窗户。
两匹快马跃过城南,一熘烟向西城跑去。叶白的睫毛沾着潮湿的雾气,迎风化作水珠落下,他抬袖擦了把脸,冲前方一马当先的列缺喊道:“走哪里?”回答他的只有嗒嗒马蹄声。顺着石板街往西直走,走到泥泞地方,就到了西城。这是城中最穷困之地,三教九流、疾病肆虐、人间地狱。列缺跳下马,将缰绳绑在马鞍上,拍下马屁股令其自由离开。叶白如此照做,斜眼瞥着面色冷峻的列缺。他越沉默,他越不安。“先偷守城部队的马,现在又闯进这里,你还清醒吗?”“你不必跟来的。”列缺拉上披风帽,转身走进低矮交错的村落里。“你不仅过河拆桥,还自相矛盾。别忘了,是你让我看着你把真相找出来的。”叶白说着,点亮火折子跟上去。
此时夜雾未散尽,西城一盏灯火都没有,安静如墓。列缺迎着迷雾闷头前行,如幽灵走入一幅浓墨重彩的浮世画。叶白跟着他往深处越走越远,发觉他并非在寻找某户人家,而像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东西。
夜晚飞速流逝,列缺徒然找了几条街都没有结果。不知拐了第几个弯,柔和的朝霞浮现,将列缺长长的影子照在叶白脚尖。两人在这条脏乱的巷子里走了片刻,一团霜雪裹着茅草从屋檐砸落,列缺忽的眼前一亮,快步走至窗前,可看了一眼又失望地敲了下窗棂,扭头走开了。
叶白拦到他面前,道:“列缺,让我帮你。”
“那是一扇很旧的窗户……”列缺迟疑却道,“算了。”
“什么样子?”
列缺一向波澜不惊的眼里显出罕见的纠结:“算了。我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是做梦也无妨,两个人大海捞针总比一个人强,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
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列缺心想,用手在窗前比画着解释道:“两扇合一,没有花纹,很旧,像柳木的颜色,右边一扇缺了底下一角,切口像被砍的。”叶白点头,两人便分头寻找。随着一声鸡鸣,灵谷寺的钟声悠悠响起。村落在朝阳的照耀下露出本来面貌,了无生机,连一棵像样的树也看不到。偶有早起的老人出门汲水,拼命拿警觉的双眼瞟这两个不速之客。“早啊!”叶白熟络地招招手。他又找了几条街,担心此地黑势力盘根错节,滞留越久越麻烦,遂欲撤手。不料拐进一个一人见宽的死胡同,定睛一看,被最里面那扇窗户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匆匆跑去,手抚过右窗下粗暴的切口,像斧头所噼,形状正契合列缺的形容。就在他欣喜若狂地打开窗户时,屋内乍然传出一声醒木响。
叶白慢慢转头看向屋里。
光线暗淡的屋里围坐着几十人,仅有的一只烛台照亮了他们的脸,眼下,这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了叶白。
“早啊!”叶白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