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感情的,他的记忆力就像望远镜一样窥探着他的回忆,而这段记录则像一块望远镜下的石头,无从寻找,也无法触及。
但他知道它就静静地呆在那里,直到有一天被再度拾起,直到上面的灰尘被轻轻拭去,然后将那个囚禁了多年的答案吐露出口——被它这座逃离了多年的监狱。
除此之外,夏时的其他记忆都历历在目,就像被风干了的标本一样,经络和骨骼清晰可见。
他时常来看望这些标本,在他命名为“心”的博物馆里,他将标本逐个拿起,想在其中找到感情的蛛丝马迹,却终不可得。
被盗走感情之后,他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好,或许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病症——科学家们称之为超忆症。可又不完全是这样,因为他除了会记住现在发生的事之外,过去已经遗忘事情也逐渐被回忆起来,仿佛一只叫作“过去”的幽魂找上了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一个个似是非是的故事。
随着每天的度过,故事讲得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久远。直到有一天,夏时回忆起了一片掺着红色的漆黑,和震耳欲聋的心跳。
当然了,这只作者虚构的幽魂也可以叫作“曾经的夏时”,而它讲述的,也是关于夏时的故事。
夏时的父母向来不和,可却并非在一开始就是如此。
夏时回忆起了自出生以来所有的记忆,他与他们的相遇在18年前,距离他们相恋只差十一个月,距离他们相遇只差一年零十一个月,他几乎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见证了他们的婚姻从美满到破裂。
即使是他尚未出生时发生的事,他依然可以从父亲留下的日记本里了解到七八分。而剩下的部分,则由母亲那里来补足——每次她心情不好想要骂夏时的时候,都会旁征博引一段他父亲的经历,最后的结语当然是:“和你爸一个样!”
夏时的父母相识于一个北方的小城。
那时他的父亲是一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意气风发的他决心要用自己的学识报效祖国,带着地质锤、罗盘和放大镜,像是一名骑士带着他的盔甲和利剑,奔赴这片战场。
他真的把这儿当做战场!在他看来油田远比传说中恶龙守护的宝藏要珍贵:后者只能满足个人私欲,而前者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强盛之基。若真有什么恶龙来抢夺他的发现,那么他相信自己手中的地质锤并不比利剑差多少,定要捶得它满头包。
而夏时的母亲是小城中一个剧团的演员,同时也是整个小城里最漂亮的姑娘。
漂亮到什么程度呢?小城里每个人都会叫她“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虽然随着姑娘的逐渐长大,身材柳条似的拔高,人们大多将那个“小”字省去,可这个称号却始终属于她,但凡提起,从不会有人错认成他人。
其他的姑娘也不会像她一样,对这个专属的名字回以一声热情而亲切的“欸!”。
小城里并不是没有其他漂亮的姑娘,可她们知道,那只是人们将青春与漂亮混为一谈。
一个年芳二八的少女,若是没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总是不至于丑陋的。
而夏时的母亲则不一样,她就像落在鸭群里的一只小天鹅,一颗遗落在灰尘里的珠宝。
那种漂亮是由内到外的,是永不凋零的,她就是那么漂亮,就像是平行直线永不相交一般的定理,无所谓名为青春的花期,因为她自出生起就开始绽放。
人们一致认为她不该属于小城,像她这样漂亮的人理应出现在沪上、出现在京城,而绝非这样一个外来人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小城。
可姑娘就是在这里生活,在这里长大了,像一枝生长在石阶上的白兰花。
喝着城东大叔家的豆腐脑,吃着城西阿姨家的鲜肉包,穿着街坊邻居缝制的衣服,小小的人儿吹气似地长大,“漂亮的小姑娘”变成了“漂亮的姑娘”。
对了,她其实是个孤儿。可小城里的大家谁也没有把她当成孤儿,因为她就是大家的孩子,是这个小城的精灵。
收养她的是剧团的一个女领队,虽说是这样,可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的女人根本挣不了多少,更别说是收养一个小女孩,所以大多数时候靠的都是街坊邻居们的帮助。
领队也曾经是一个演员,也曾是别人口中漂亮的姑娘,可自从收养了小女孩以后,她就熄了结婚的心思。
因为在她看来,不会再有一人会像她一样,给予小女孩细致入微的关怀与呵护。即使是那些善良的邻居,也仅仅是善良而已,并不会无限制地付出。
有时候从剧团回来晚了,看着女孩那即使熟睡却依然漂亮得毫无瑕疵的脸,她偶尔也会冒出一些阴暗的想法:也许她并不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孩才拒绝那些殷勤的追求者和热心介绍对象的长辈,她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地欣赏这如钻石般晶莹的花朵绽放,容不下其他人来分享这美丽。
那时艺术照这种时尚才刚刚在北上广兴起,对小城的居民来说,这还是个新鲜物什。可她却固执地认为无论是什么,女孩总配得上最好的。
于是无论生活多么拮据,她每年都会带小女孩去照相馆拍一套艺术照,一共十三年,年年不落。
无论领队的想法如何,唯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女孩真的像一株没有花期的花一样,时时刻刻都在绽放,美丽在她这里只有名词的词性,在她身上流淌着变化着,以不同的姿态出现。
这十三年里照相馆从城南搬到城北,又搬到城西,倒闭了又开起来,摄影师换了一批又一批,老板更是如流水一般。
可令人惊奇的是,几乎每次照相他们都会主动打折,有些甚至愿意免费拍照,只为留一张底片。也许为这精灵般美丽的事物拍一张照,是他们这些搞摄影的人一生的夙愿。
第十四年的艺术照却没有拍成,因为女孩和领队吵架了,为了一个年轻的地质勘探员。
那个地质勘探员有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夏冬。
夏时
一尺,指着大地图说道
不到一拃,指着路边的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