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灼身形一颤,目光闪闪,洛敏见她动容,又道:“隋末天下大乱,杨素家妓红拂慧眼识英雄,认定李靖是天下奇才,夜来客店与他结为夫妇。后来李靖辅佐李世民成就帝业,为大唐开国元勋。还有那南宋安国夫人梁红玉,原也出身娼门,于风尘中得识蕲王韩世忠,与之私定终身,资助投军。梁夫人与韩蕲王双双保大宋,战功卓著,何等气概!以柳姑娘的才貌资质,难道就不如红拂女、梁红玉?何必妄自菲薄、自怜自艾!”
柳灼眉目耸动,忽而笑道:“你确实能说会道,好!我不妄自菲薄,如今便要学那梁红玉干一番大业,替我们汉人赶走鞑子!”
洛敏原本想温言安慰她,不想弄巧成拙,或许是她太过执着,洛敏眼珠一转,又道:“为何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刺杀皇帝并非小事,当年荆轲刺秦王是何下场,想你不会不知。”
柳灼回过头来问她:“那你又为何执迷不悟?你以为能够劝得动我放下屠刀么?”
“我执迷是因我不想放弃,坐在朝堂里的人不只是天下之主,他还是我的丈夫。”洛敏扬言道,目光坚定。
“丈夫?”柳灼挑眉,笑道:“历代帝王,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虽为贵妃,顶多也只是个妾,你宠冠后宫,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抱着别的女人过夜,而你呢?饱尝寂寞滋味,独自度过漫漫长夜,何来‘白首不相离’的夫妻誓言!”
柳灼说到了洛敏的痛处,她是难过,也曾怨恨,虽然嘴上不说,装作贤良淑德,可身为女人,尤其接受过现代教育思想的女人,又怎会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与别的女人耳鬓厮磨!
可她没有办法,她身在古代,活在帝王家,偏偏又爱上了帝王,为了他,她甘愿让自己放弃自尊,只想陪伴着他。也许他无法单取一瓢饮,可她愿意只爱一个人。而幸运的是,自己对于玄烨,永远都是最特殊的。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人在经历生离死别后,还有心思顾及自我,我和他之间,经历了太多太多……若你是我,便也不会痴心于理想,这个世上,有舍便有得。”洛敏满脸平静。
柳灼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她笑得非常狂放,却又丝毫不失她的妩媚。从这笑声中,洛敏竟感到一丝悲凉,而她笑到最后,居然笑出两行清泪,泪珠在昏黄光线的映射下,亮晶晶,犹如红霞宝石。
过了好半晌,柳灼才冷静下来,摆头甩去泪珠,说:“老天爷果然不公允,你在后宫,受尽宠爱,可是我,做了花魁又有何用?每天笑脸相迎,即便唱哑喉咙,也得不到半分真心!”
洛敏心中一震,问:“怎会?我瞧那位王公子待你极为不同。”
柳灼苦笑:“他是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待我也和别的歌妓不同,他只听我一人唱曲,只是听我唱曲,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我的身上,自己却落得一副穷酸样。”
“看来这王公子对你确实是真心实意。”
“不。”柳灼一口否定,“他虽待我好,但也只是与我谈得来,我确想委身于他,可他心中并不存半点儿女私情,直到……”柳灼瞧了一眼洛敏,咬了咬下唇,又眼光一转,道:“说到底,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伸展抱负,若能生在太平盛世,又岂会正眼瞧一个风尘女子!”
洛敏微微一愣,倒似乎现在是个乱世,王秀才的抱负难以施展。
“哼。”柳灼冷哼一声,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被一股怒气包围,“你说康熙是圣君,可就在你所谓‘圣君’治理的天下,边疆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圈地占房……贪官当道,就连有人想为狗皇帝卖命,也要受尽考官冷眼,难以得志!”
洛敏大为惊讶,“你是说王煦他……”
“对!官民勾结,江南士绅与乡试考官同流合污,要不是王公子家道中落,又岂会如此穷困潦倒,更不会没有银子充当礼金,去讨好那些狗官!没有银子便不能录取乡试,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难道这就是康熙的治国之道!?”
柳灼义愤填膺,洛敏错愕不已,要治这泱泱大国本就不易,更何况山高皇帝远,天子脚下都有人贪赃枉法,更别说是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了。
玄烨已经尽力让王公大臣们直言纳谏,并认真批阅每一本从各地方上奏的密折,可官场从来都是一个大染缸,要想出淤泥而不染,简直难比登天。不过汤斌是玄烨信得过的人,这次派他上任江苏巡抚,想必能够整顿一下官场风气。
什么是“治国之道”洛敏也是一言难尽,更不能具体对柳灼说明,她对满人成见之深,就算玄烨真把贪官都从这个世上清除了,柳灼未必会对清廷改观,为今之计,只能先安抚她,再做打算。
“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若待王煦还有一分真心,便该为他考虑,无论你们的行动成功与否,终将引起大乱,你要他身往何处?”
柳灼身形一颤,沉默片刻,不再说话了,径自回到外间,独坐了许久。
洛敏起初笑她愚不可及,后来为她的豪气所钦佩,如今又感叹她身世可怜,而且还是个柔情女子……但无论如何,她们之间始终是敌对立场,她不会放松警惕。
趁着柳灼不备,她从罗裙上撕下一角,分成两块,又以发簪用力刺破掌心,鲜红汨汨,强忍住锥心疼痛,以食指沾血,在那布帛之上写下了一首诗。
直到血迹干涸,她以另一块布帛包裹“血书”塞进蜜柑中,走到窗边,好似寻常歌妓揽客一般,将那蜜柑砸向北岸,无论是谁,但凡有半点风流之心的人,必然会在接到蜜柑后登门造访。
她倒要多谢王煦的“蜜柑”,令她能够转危为机。
然而她刚要寻找对象抛出蜜柑,却在夫子庙前看到一个身影,那人正看向她这边,洛敏愣了一下,旋即微笑,将那蜜柑抛了过去,那人正好接住。
洛敏已无顾虑,与他比手势,要他看这蜜柑“暗藏玄机”。
话说那接到蜜柑的人正是赠送蜜柑之人,王煦下船后,便一度在北岸流连忘返,站在夫子庙前,遥望着那艘灯船。
他没有想到那扇窗户会在这时候打开,而且开窗的人不是柳灼姑娘,竟是那位相识不久的圆圆姑娘!
王煦心头一阵发慌,转瞬又蒙上窃喜之色,心狂乱跳着,过了好半晌,才低头去看那蜜柑,看到了玄机,他抽出布帛一角,包裹在里头的“血书”飘然落地。
王煦惊讶,旋即弯腰拾起,再抬头看去,窗边已不见佳人踪影,王煦一阵失落,又忙去看那“血书”,赫然血红,满目惊愣,待细看之后,狂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