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掌柜!”杏儿认认真真地重叫了一遍,抿嘴笑着往后退了退。
古海爹让古海娘将礼物收起来,放到一边问起靖娃的爹娘和媳妇以及归化那边的情形。话题一会儿扯到羊马的生意一会儿又扯到乌里雅苏台和恰克图,古海爹和靖娃津津有味地聊起了俄国人的礼教、习俗和做生意的规矩,海阔天空地说着。不知怎么的,话题又扯到了在天津做生意的英国人身上,古海爹与英国商人打过交道,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做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情绪激动处禁不住愤愤地咒骂起来。
古海娘却忍不住了,打断了古海爹的话:“他爹!——瞧瞧你尽说些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你息息嘴,也听听人家靖娃说话。对,不能再叫靖娃,是段掌柜,在归化你见着海子了吗?”
“没有……”
“那你一准到义和鞋店去了吧?见着海子他姑夫了吧?”
靖娃说:“我这次见了姑夫。”
“没听海子他姑夫说,海子甚时候回来?”
“没有,”靖娃一直在笑着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肌肉抽筋似的颤动着就像突然是中了风,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3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3)
“海子要说回来也就这三五天的事了,”古海爹掰着指头计算着说,“今日已经是腊月十九了,有年关卡着呢,他不会再晚了。”
古海娘更愿意从靖娃嘴里打听儿子的消息:“那么,你没听海子他姑夫说——海子他多会儿回来。”
“姑夫说……”
靖娃吞吞吐吐地说,脸色已经变得僵直了,目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飘,躲避着古海娘那一双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下犹豫着。
这情形让古海爹也警惕起来,他两个手指捏着一撮烟正打算往水烟袋里捺,结果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中,嘴巴半张着盯住靖娃。这时候古海爹猛然想起,海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信捎回来了,近一年来海子是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信捎回来的。他有点儿不相信似的问靖娃:“不会是海子他出了什么事情?是生病了?”
靖娃默默地摇摇头,慢慢地把目光抬起来对着古海爹,那表情已经是十分地沉重了。终于靖娃把手伸进了袖筒里。古海爹看见靖娃那只僵直的手从袖筒里退出来的时候,那手上多了一封信。于是古海爹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嘎噔响了一下。他认出了那封信上不是他熟悉的儿子的笔迹。
“这封信是姑夫让我捎回来的。”
刚才古海爹和靖娃还在热热闹闹地说话呢,骤然间屋子里的空气就冷却下来,这变化使得古海娘和杏儿获得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婆媳俩屏住呼吸望着古海爹。信纸簌簌响着从信封中抽出来,展开,古海爹的目光在信上迅速移动着,就见那目光渐渐地变直了并且停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动了,而他的手却越来越厉害地抖动起来。
靖娃深深地叹口气站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去了。他不忍心亲眼看着古海的爹娘和杏儿遭受这残酷的打击,为了帮助古海的家人减轻这种打击所带来的痛苦,他想尽了办法。其实靖娃三天前就回到了小南顺,照理说当天下午至少第二天上午就该到古海的家里来;但是他拖延着心里实在是想不出,当古海的爹娘和媳妇得知他已经被大盛魁开销之后,那种场面他该如何应付。最后是靖娃爹提醒他说:拖延不是办法,这是躲不过的事情,迟早有一天海子被开销的事家里的人总会要知道的。
靖娃能够想出来的办法他已经做了——他把为自己的爹娘媳妇准备的礼物送给了古海的爹娘和杏儿。这白狐狸皮筒子、镀银水烟袋和俄罗斯羽纱是他用积攒了整整十年的银子买下的。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算是尽了一点为朋友的心意。
实际上靖娃连海子的面也没见上。海子的事情出得太突然了,事先连一点迹象和风声都没透出来。在回家探亲的半个月之前靖娃曾经去大盛魁找过古海,那时候海子还什么事情也没有呢,海子很高兴和他在大掌柜房间外面说了一会儿话。约好了二十天头上他们相跟着回家。然而谁会想到事情就出在了最后的二十天里。当他到义和鞋店去找古海的时候古海已经被字号开销了。靖娃和古海是打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又是由姚祯义一起带到归化城住地方学生意的,两个人同样整整地熬了十年,靖娃当然知道这种突然的打击无论对海子本人和他的家人都是多么地残酷和可怕。
靖娃刚刚走到窗户跟前,杏儿的哭声就响起来了,紧跟着海子娘也哭起来了。他听见海子娘一边哭一边呢呢喃喃地述说着:“这是怎么回事情呀!老天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我们古家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老天要这么惩罚我们!”
杏儿嘤嘤抽泣着走到靖娃跟前,说:“段……掌柜!海子这事是怎么出来的,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靖娃觉着自己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我是临回来的前一天才知道的。”
3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4)
杏儿又问:“那么你就没有亲耳听海子说这件事情?”
“我还是起身二十天前见到海子的。”
“海子那时怎么说?”
“那时候海子这事还没有出呢。”
“那么,海子他这会儿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清楚,听姑夫说当天海子离开义和鞋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姑夫和杰娃、福生一连找了他好几天都没有找到。”
靖娃头脑昏昏沉沉,觉得自己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古家的院子的。
三天之后靖娃听到一个消息,他跑到海子家,一进院门看见海子爹迎面朝他走过来。海子爹头发散乱着,嘴角上吐着一串串的白沫喃喃地说:“我家海子出徒啦——他成了大盛魁的掌柜子了!为我古家光宗耀祖了……”
靖娃的目光与海子爹那直直的眼光一碰,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对自己说:“这可怜的老人,他真的是疯了。”
大约又过了五六天,海子的小叔爷古月荃到小南顺来了。月荃赶着一辆带篷的单辕马车,马车在古静轩家的院子门口停住,从车篷里钻出一个身穿灰色绸袍的高个子男人,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古家的院子。海子爹疯疯癫癫地迎上去呜呜哇哇地喊叫着说:“小鲤鱼跳龙门,我的儿子成大事了……”
古月荃张开两只胳膊把海子爹拦住,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消瘦的高个子男人有点胆怯地看了看海子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进屋里去了。古月荃哭丧着脸对海子娘介绍说:“这位就是龚秀才,这次来是为史财东办事的。”
大盛魁财伙之间在暗房子事件上展开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以史耀为首的财东反对派的失败而告终。这结局对龚秀才来说所承担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丢掉了祁县知府衙门文案这体面的工作。
祁县知府绝不是傻瓜,大盛魁财伙矛盾广为人知,知府当然不会不清楚,但是他装糊涂,与财伙双方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这种八面玲珑的策略使他从两个方面都得到好处;但是一旦大盛魁财伙双方明火执杖地干起来的时候,孰轻孰重他就需要仔细掂量一番了,以当时史财东进攻的势头看,似乎是大掌柜王廷相一班人是在劫难逃了,所以当他的文案龚秀才陷入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