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转头对着一向寡言少语,但人非常可靠踏实的大嫂说:&ldo;大嫂,奶奶那里,就麻烦您看顾些了‐‐先递点话让老人家心里有点数儿。另外,也别让奶奶出来了,只怕以后会有不少人登门查探消息,乱乱糟糟的让人烦心,就说她老人家跟着着急上火也病了。&rdo;
大嫂眼圈儿泛红,沉默地点头。
奉九又对一直不安地绞着手帕的二嫂说:&ldo;二嫂,您把鸿允和雁英带好就成,俩孩子够您一累呀。&rdo;
颜乐龄感激地望向奉九,这个妯娌自进府来,一向都是体贴周到,从不掐尖挑事儿。
&ldo;那就这样吧,辛苦各位夫人、嫂子了。&rdo;
五位女眷都擦干眼泪,一个个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奉九目送她们离去,赶紧上前一看,家里的薛医官正忙活着,身边还有一个随军军医帮忙,必要的医疗器械和药物都是现成的,但见老帅脸色灰败,呼吸粗重,大半个身子被炸得破破烂烂,眼见得,不成了。她的眼泪立刻涌了上来,又抬手马上拭去,跟薛医生点了点头:&ldo;情况如何?&rdo;
薛医生满头大汗,军医正给他擦拭,他手里的各种特效止血药和青霉素轮番施用,但老帅的神智始终没有恢复过来,手术?完全没有必要……
他回过头来,目光犀利地对上奉九,缓缓摇了摇头。
奉九的心直落到底。一丝丝极薄的希望的气泡,破碎了。
忽然大管家匆匆走进来,握着嘴在奉九耳旁轻轻说:&ldo;日本领事馆总领事求见。&rdo;
来了。奉九心里忽然有种大幕拉开,魑魅魍魉鬼祟起舞的荒诞感。
她对管家说:&ldo;我马上过去。&rdo;
低声跟薛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接着径直上楼,走进跳舞室旁边的一个衣帽间,里面放着她的一套妆奁,及各式端庄高雅的会客服装,以备偶尔过来参加在大青楼举办的舞会及会客之用。
她淡淡地涂眉画眼,直到镜子里的女人更加光彩照人,又换了一件颜色清雅、略带艳色的鹅黄色珍珠缎西式裙装,戴上了金刚石耳坠,穿上了透明玻璃丝袜,鸽灰色芭蕾舞鞋,这才步履匆匆地下楼,直奔客厅。
她一进客厅,穿着黑色西装,有过几面之缘的日本总领事林久治郎立刻捏着礼帽沿站了起来,他个子适中,神情温和笃定‐‐今天天刚亮,他就被一阵猛烈的爆炸声震醒,立刻打电话给满铁公所所长确认,八九不离十。
所以,他等了一会儿,到了登门拜访也不是很唐突的时间后,马上就来了帅府一探究竟。奉九深吸口气:这人还在呢,探病时就穿着黑色衣服来了,号称日本最著名的&ldo;中国通&rdo;之一,又不是不懂礼数,真是亟不可待啊。但脸上还是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轻盈地快步走了进去……
大管家看着奉九站在客厅门口微笑着目送林久治郎离去的身影,那纤细的身躯,薄薄的,娇娇弱弱的,双肩和背部却显得格外的挺直,似乎蕴藏着无限的勇气,不禁点点头,对早已进内伺候的邹明清说:&ldo;少帅有福啊……三少奶奶真沉得住气!&rdo;
这时,又有门房进来通报,奉天军署参谋长臧式毅求见,奉天省长刘尚清求见……
帅府门外一条胡同,已经被拿着照相机的各大报社驻奉机构的记者们挤得水泄不通……奉九知道,或真心关切,或只是看热闹,或居心叵测地要上门一探究竟的人马,会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至。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昨晚的电话里,人在北平的宁铮还用他那一向浅淡但意思却不容辩驳的声调说着:&ldo;明天是我生日,我没法儿及时赶回去,所以,明早别忘了替我吃碗寿面再煮个鸡蛋滚滚运,回去我要检查的。&rdo;
奉九当时还很不服气地问他要如何检查,宁铮狡猾的声音顺着电话线轻轻巧巧地爬进她的耳蜗,就好像他人就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伸着舌尖暧昧而又充满别样意味地舐刮着她的耳廓,胸有成竹地说:&ldo;我自有办法。&rdo;
这样的家常话,现在回想起来,不过就是一夜之前的功夫,居然已经恍如隔世。
宁老帅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他的重情重义、对东北百姓的善待、安抚,对国家统一的坚持,与日本人多年的虚与委蛇,无与伦比的野心,对现代政治的无知……他是中国近代史无法忽视的内容。
忽然,大管家跑了过来,嘴唇哆嗦着……
她立刻回到了老帅所在的临时病房,一直昏迷不醒的老帅已经勉强睁开了眼睛,他费力地呼吸,喉咙处也被炸破了一个洞,拉风箱一般喘着。
他的手微微抬起,奉九赶紧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老帅忽然咳嗽了几声,唇边浮出一个慈爱的笑来:&ldo;九丫头,好好陪着晨钟儿,有你在,他,他就不会犯混……&rdo;
奉九看着这个自她进门就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长辈,泪眼模糊,赶紧点了点头,泪珠也随之掉到了长裙上。
老帅忽然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母亲、其他的孩子们、姨太太们,不用他交代,都会有人照顾,也会过得很好,他微笑着说:&ldo;你行六,晨钟儿还有个小名叫小六子,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我,放心……告诉小六子,好好爱国……&rdo;声音渐说渐低,直至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