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老王家的二层楼绝对是小王庄独一档的存在,碾压全村,鹤立鸡群,岁月荏苒,马赛克外墙和水磨石地面已经不再流行,但打败王家小楼的不是更新更大更豪华的自建楼房,而是县城和市区的商品房。
这栋房子是正值壮年的王贵堂给他最小的儿子结婚预备的,王贵堂当过大队会计,大半辈子的风云人物在时光面前也只能黯然褪色,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昔日的小王庄头面人物,现在也不过是躺在秫秸堆里的老不死。
午饭过后,王兵开始张罗给爷爷洗澡,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只有王兵在家才能实施。
镇上有澡堂子,但是人家不让年纪太大的人进,怕滑倒,怕犯病,总之是怕出事赔不起。所以只能在家里洗澡,农村老人家,一年也洗不了几次澡,尤其冬天,别说洗澡了,就连脚都不洗,早上能拿毛巾擦把脸都算是讲究卫生了。
王贵堂有八个孙子,最疼的是王兵,王兵也心疼爷爷,他把爷爷住的东屋门窗关上,开启电热油汀,先把室内温度升上去,热水器在努力工作,王兵先给爷爷理发剪指甲。
老人常年戴一顶棉帽子,帽圈都黑了,一股脑油味扑鼻而来,王兵索性把帽子扔了,拿出新帽子预备着,他学过理发,用电推子将爷爷的头发稍事修理,冬天不宜减太短,不然脑袋会着凉,然后剪指甲,脚趾甲也一并剪了,王兵很耐心地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做一边和爷爷闲聊。
密闭的房间内弥漫着老人味,爷爷独居多年,陈设从没变过,墙上钉着奖状照片和主席像,王兵上小学时的三好学生奖状依然保存完好,还有就是爷爷的藏书,老人家识字,最喜欢看武侠小说,家里一度收藏大量金庸作品,可惜后来被儿媳妇当废纸卖掉了。
但东屋里最扎眼的还是一口棺材,乡下管这玩意叫“活”,这口活是爷爷七十岁时给自已预备的,柏木打造,油光锃亮,寿衣在柜子里放着,那是一套灰色的中山装,全家都在等爷爷驾鹤西游的那一天,尤其王永超,他近乎圆满的人生就差一个盛大的葬礼了。
王兵小时候经常在东屋里玩,橱柜里的一个合页本勾起他的童年记忆,泛黄的信笺纸,苍劲的钢笔字,是爷爷临摹的散文与诗歌,也正是这些文字,触动了少年的文学梦诗歌梦,王兵上高中时痴迷于文学,想当个作家,最终这个梦被王永超夫妻俩联手扯得稀碎丢在了风中。
俱往矣,王兵收回思绪,放回合页本,热水烧好了,他和父亲协力将热水盆抬进来,伺候爷爷洗澡。
外面传来零散的炮仗声,村里的顽童们喜欢用拆散的鞭炮炸狗屎,炸狗盆,炸一切,王兵小时候也这样干过。
李可健就在炸自家黄狗的饭盆,这是一个本就千疮百孔的铁皮盆子,被火药气体一次次抛向高空,小主人乐在其中,黄狗趴在一旁,眼神哀怨。
是李更生的出现拯救了黄狗的唯一家当,他喊儿子一起上街转转,买点东西明天去姥娘家。
一家三口穿戴整齐,骑着电动三轮来到镇上,大年初一热闹非常,卖什么的都有,还有玩套圈的,打气球的,摆上音响功放五元一首歌的露天KTV,李更生笑着说这叫卡拉OK。
老妈怂恿道:“招牌上写唱的好免费,你上去唱一个。”
李更生说我才不丢那个人。
这时一个熟人拿起麦克风开唱,唱的是《向天再借五百年》,那音准那声调简直一言难尽。
被倒彩声搞得有些下不来台的熟人看见了李更生,跑过来硬生生把他拉上去,麦克风塞手里,李更生无奈,只好帮着他把半首歌唱完,这是李可健第一次听老爸唱歌,他甚至怀疑是在放原声,唱的有点太好了吧。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李更生腼腆笑笑,正要下台,突然音响开始放节奏明快的乐曲,李更生仿佛收到了指令一般,停下脚步,身体开始配合节拍抖动,接下来一首居然是粤语歌,李克勤原唱的《护花使者》,台上的李更生不再是李可健眼中那个木讷世俗的父亲,而是化身香港歌手,无论是粤语发音还是舞步,都是绝对的技压全场!
一首歌还不够,摊子老板好像知道李更生的实力一般,又放了一首难度更高的《难念的经》,李更生依然轻松演绎,赢得满场喝彩,露天KTV里三层外三层,成为新年大集的热点,而李更生则是整条街最靓的仔。
最后老板出来给李更生献花,当然没收钱,这是个风韵犹存的娘们,穿着红色羽绒服和马靴,李可健就觉得老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
“早知道是她开的,打死也不让你上去显眼。”回去的路上,老妈恨恨道。
李更生笑笑:“我也不知道,知道就不唱了。”
李可健说:“爸,你唱歌在哪儿学的,还有跳舞,是不是有名师指导,我咋不知道你会这些。”
李更生说:“哪有什么名师啊,小时候跟着电视学的,现在叫街舞,以前叫柔姿霹雳舞太空步,你有个表大爷叫二勇的,跳舞可好了,唱歌也不孬,我跟他一比,啥也不是。”
老妈说:“我知道这人,确实是个人物。”
李可健说:“二勇大爷现在搁哪儿了?”
李更生说:“九六年严打枪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