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新闻里天天有灾害报道,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我们一起看,慢慢的,小秒针也能评论两句,“真可怜”,或者“真想不到”之类。他的口气里,有时候是悲天悯人的意思,有时候则是兔死狐悲的意味。有时候,这些事情会让他情绪低落一小会儿。我装作无事人,作壁上观。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2006年的8月似乎是一个可见的分水岭。我自来全然不知道阴历日期。那一天,出门看到些老太太在买黄裱纸,小秒针好奇地拿了个金元宝来看,我就跟他讲讲中元节和盂兰盆会,以及上元节的灯会。看到有人烧纸钱,我给小秒针解释,灵魂不灭、阴阳两界、纸钱的象征等等。
我自然是本着无神论的立场,特别强调说“这些人认为如何如何”。但小秒针不满意,追着问,那到底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地狱呢。我理解了“我”面对祥林嫂的困窘,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我能看出来,小秒针是高兴的,因为他可以用灵魂不灭的观念“化解”死亡的问题。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打破这种“迷信”、让孩子面对生命的现实,或者化解孩子的死亡恐惧更重要,无论用什么方法?我只能含糊地说:“这个问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主要看你信不信了。比如我本人,是不能想象人死后有灵魂的,但有些人会相信。”
小秒针很同情地看着我,问:“你为什么不信呢?”我无言以对,反问他:“你信吗?”小秒针很肯定地点点头,大声道:“信!”他坚定的表情和声音都令我震动,我发现他很开心的样子。对此,我完全无力表态。
就在那年鬼节前后,我给他编了一棵树的故事,一年四季就是树的一生,春天的期盼,夏天的美丽,秋天的衰老,冬天,树枯了,叶子落下来,他会难过或害怕吗?不会,他快乐地活了一次,他用最好的阳光洗过澡;用最清新的风擦过脸;他舔过天上来的雨水;他很努力的生长过;他和身边那片叶子的矛盾,友好地化解了;他喜欢的那只蝴蝶,曾在他脸上亲过;他飘落之前,跟生养他的树干好好地告别了……他的一生,没有遗憾了。现在,他落下来,埋在泥土里。他身上的分子化入泥土,被树根吸收。到了第二年,树的新叶里,有去年绿叶的精灵,他的叶绿素叠加在新的叶绿素之上,逝去的生命叠加在新的生命之上。
小秒针很喜欢这故事,反反复复要我讲,我就先后讲了好几个类似版本的故事,一朵花的一生,一只小鸟的一生,或者一只蚂蚁、一只蚂蚱、一棵小草,等等,还有他小时候看过的《小鹿班比》,他喜欢的哪吒复活。小秒针肯定是从所有的故事里,提炼了同一个意思:死亡不是彻底的虚无,不是绝对的结束。有些东西,在生命和生命之间传递、留存,永不消磨。这个东西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 想看书来
关于死亡的对话(5)
老实说,我到现在也并不希望他这样理解死亡,担心他陷入神神鬼鬼的迷窍里。他对神秘事物,本来就有超乎常态的好奇、认可和探求欲。但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扭转他的认识。一来,这样的理解可以缓解或化解他的死亡恐惧,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二来,事实上,寻求能够超越一人一己之一生一世的价值,本来就是人类最根本的死亡安慰法。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是这样,万世功业、流芳百世是这样,灵魂不灭也是这样。较之“人生几何,及时行乐”,相信灵不灭并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会对生命负更长远的责任。
似乎是从那段时间之后,小秒针对死亡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他基本上可以比较镇定地跟我谈论死亡。他告诉我,死亡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就这样不动不说话了,又不能吃,多可怕”、“什么都没有了”。但一般情况下,我们的讨论总是难以深入和持续。他似乎艰于思考,或者艰于表达。为什么会怕死?——我也不知道。还想再聊聊,——哎呀,你怎么老说这些呀,没意思。
一个明显的影响是,小秒针渐渐对考古挖掘之类的事情充满了兴趣。他最喜欢的电视频道是科学教育,最喜欢的节目是介绍考古发现的“探索与发现”。看到遗址、遗骨,他也害怕,但缩到我身边,还是忍不住要看。我带他去河北张家口市阳原县的侯家窑,看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泥河湾考古队的工作。泥河湾的旧石器研究在国际考古界都很有名,平房里排列着几十、几百万年前的石器,还有犀牛的脊椎、鸵鸟的蛋壳……一千多片化石,每一个都编号、造册、绘图、记录。小秒针在其间,很兴奋。到了晚上,又害怕。死亡的恐惧,和对考古的兴趣,有什么关联,我不知道。我只能顺着他,静观其变。
最近的一次,小秒针又经历了一次大的恐惧,2008年5月9日,小秒针身上突然溃疡发作。紫禁城看了,顺口来了句,是手足口病吧。小秒针当场吓迷糊了,说:“那会死的呀。”当时这病正在各地流行,不时有几例死亡的报道。这一下小秒针吓得不轻,拼命掐我的手腕。紫禁城这个没良心的,还继续恐吓说,谁叫你常常吃手指,吃了又在身上乱摸,就感染上病了。小秒针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恨自己,道:“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嘴贴上。”我大笑,问小秒针中过500万大奖没有,如果没有,他就没戏了,得这病的概率比中奖还低,又嘲笑他是超级怕死鬼!小秒针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紧张。直道第二天在校医院开了药,他的心才彻底安顿下来。
在小秒针情绪比较稳定的时候,只要有机会,我都会见缝插针地与他谈论一点死亡。因为我坚信对待困惑或恐惧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化解它。晚上涂药的时候,我问他死有什么好怕的。他说是因为“不知道死了之后是什么,又从来没有死的人回来告诉我们”。我就开导他:我们不是经常出去旅游吗?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特别有名的旅游城市,叫“化城”或者什么的,凡是去那里旅游的人,从来都没有回来过,你会觉得可怕吗?小秒针说,不怕。我问,为什么呢,去旅游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耶。小秒针说:“大概是那里的治安好,房子又便宜。所以他们去了都不愿意回来。”
我说:“死也是这样,死就是化城,我们以后都会去那里旅游,有什么好怕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关于死亡的对话(6)
小秒针问:“哦。真的有化城吗?”他看我的眼睛很热切,很清澈,一下子,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该用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欺骗”孩子吗?还是不择手段地安慰他?我只是迎着小秒针的眼神,轻轻地点点头,催开了孩子安心的笑容。
小秒针面对的巨大问题,让我回想到自己认识死亡的过程。一切都已经不那么清楚了。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玩到很晚,居然没有人找我、喊我、骂我回家。我反而有点心虚,天还没黑就自己回去了。我发现家里和往日有些不同,很多邻居们涌在屋子里,黑压压的一团,一群女人包围着妈妈,我还记得妈妈痛哭的情形,能听到她的哭声,从人缝里蜿蜒出来,撕心裂肺的,很可怕。男人们聚在屋子外面,我没有看见爸爸。有些女人走过来,围住我,拉我的手,摸我的脸,抱着我,把我领走了,她们给我很多好吃的,让我看电视,把所有我往常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都给我……
很快我就知道,三岁的弟弟淹死了。其实,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一点,但我就是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理解的是,这算个什么事儿?大人们的表现何以那么激烈?弟弟死了,不就是死了吗?他不在我们身边了,仅此而已。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问我家里有几个孩子时,我总是说:“两个孩子,我和弟弟,弟弟死了。”意思是我们家姐弟两人,不过弟弟现在不在家,他死了。在我的认识中,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不同。每次想起弟弟,都是这样的情绪:有点想念,还有点高兴,想念是因为他没有跟我在一起,高兴是他暂时不会来跟我抢东西吃。有时候,还有些怀疑和嫉妒,是不是爸妈偏心,把他送到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去了,吃得好玩得好,还不用上学,所以他老赖着不回来?
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似乎是小学三四年级,事实上或许更晚一些?我不知道。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情形,是冬季的黄昏,妈妈和我聊天,突然说到了弟弟,妈妈说,她相信弟弟还没死。现在我当然知道,那只是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妈妈的呢喃。但当时我是当真的,我就想,弟弟没死却在棺材里,很闷的,我要去把他拉出来。(我知道他死了在棺材里,但知道这一点跟感觉他在远处某个地方享福,竟然没有冲突。我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出了门,我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弟弟到底埋在什么地方,我站在门口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很快黑下来,天地一片黑暗,似乎还有雪花飘零,漫天漫地地轻狂。我站在黑暗里,漫天的雪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次的记忆真是刻骨铭心,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所明白,就是说,弟弟死了,而我找不到他被埋的地方,他就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找不到他,也不能把他带回家,永远不能。我第一次朦胧地懂得了“永远”的意思,不再是出去了,不再是出远门,是永远的离开。我还不知道“永远的离开”是什么意思,却无端地开始难过和恐惧。两者在以后的日子里相加成了绝望。彻底的绝望和虚无。
之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明白生命的意义。我总在想,如果一切都会结束,为什么要开始?如果最终反正都是“无”,为什么还要“有”?我绝不接受“生命只是一个过程”这样的屁话,因为我不能接受弟弟不到3年的“过程”,我也怨恨过父母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来了,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却是走向死亡。我活着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结果却有了我,活着,只是为了最后能够死亡,这样的人生太荒唐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关于死亡的对话(7)
所以,似乎从很早起,我就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找不到意义的人,一个迷恋哲学的人,一个活得飘忽的人。我痴迷托尔斯泰、《红楼梦》、安徒生,几乎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确实直面死亡是个严重的问题,总之,在高中时,我已经留下了一些让今天的我心惊胆跳的句子,如“生是一场奢侈的病,只有死能治愈。好在忘记是部分的死,睡觉是暂时的死。人凭借忘却和睡眠,使生不至于太难受”,我这人从来记忆力差,而且贪睡,难道这些在冥冥中,和自己这一场“奢侈的病”有关?
对死亡的恐惧,引申出对生命意义的探索,还引发了对逝去的恐惧。我成了一个“资料狂”或“收藏迷”,破衣服、碎纸片、烂书包,我都舍不得扔。只因那些东西上面,都有我的痕迹,我的生命曾在此停留,现在,生命流逝了,只能存留了这些物质,作为我曾经活过的物证。我需要的是证据,生命的证据。(关于这种“收藏”的癖好,我一直是不动声色的。但是很奇妙,小秒针天生也是一个资料狂,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宝贝,旧衣服、看破了的书、作的纸工,所有的一切,他都舍不得扔,把自己的房间塞成了爆满的垃圾筒。我猜测,所有有此怪癖的人,对时间和生命都有超乎异常的敏感和忧愁。)
我从五六岁开始坚持写日记,直到今天,好像记录下每天的事情,构成生命的这一天和那一天,就还留存着,还没有彻底地逝去。我最怕“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一类的大实话(我努力地飞过来飞过去,天空还是没痕迹),所以,我痛恨变来变去,也痛恨永远没有变化。
或许是这样子和死亡纠缠久了,习惯了,也疲倦了,我开始腻烦相关的问题,死亡变得无所谓,活着也不那么没有意思,至少今天我还活着,死亡是明天的事情。那就先过了今天再说吧。我并不能改变什么,能做的就是接受。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都应承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是个死,我还怕什么?鲁迅说得对,“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绝望和希望一样,死和生一样,本质上都是虚幻的,我没必要执其一端,滞于死生。最能给人决绝的力量的,正是这绝望。我恰在与死亡的纠缠中绝望了。
再以后,我开始真的有了一种达观和坦荡的心境,对生对死都平静了,我很高兴自己现在能在这样的生命境界中。虽然这种心境,有时候似乎只是一种习惯性麻木。活得太久了,连不耐烦的心都淡了,人生不过一世,多少年、多少人,都生了、爱了、笑了、哭了、痛了、好了、老了、死了,我也一样,散散淡淡、轻轻松松、随随便便,也就过去了。活着就活着,不活了就拉倒。“存,吾顺世;没,吾宁也”,我把书房取名“顺宁斋”,就是这个意思,生则顺,不愤世嫉俗,死则宁,不做游魂厉鬼。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煨了,便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太明白自己是平淡了还是麻木了,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对我来说,“如果我死了?”已经是个很日常的问题。问题当然不算有趣,我会有一点遗憾,因为还有些心愿没有实现,比如这个那个。还会有一点伤感,是淡淡地感伤,因为要跟这个那个告别。但不管怎么说,大概不会太悲哀,我的人生到现在,似乎是圆满的和幸福的,再活多一些,也只是数量的问题,没什么本质区别了。所以死亡现在对我来说不算大问题。
但每次想到,自己曾经跟死亡纠缠不清那么长时间,那么多坎坷和艰险,我就不愿意孩子重蹈我的覆辙,我甚至宁愿他是头快乐的小猪,小猪的“猪生”不需要夏洛的网来扭转, 它的欢笑中没有忧愁,生命里也没有死。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确定自己所犯的错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第一桩,生一个孩子。第二桩,让他猝然获知死亡的事实——意味着什么。
孩子,生命是我给你的。至于死亡,是需要你自己去完成的课题。我似乎已经做完了我的死亡课题,你还要再努力。要知道,你完成的死亡,恰是我所给与你的生命的“最后审判”。我给你的生命开一个头,你完成你自己。
孩子,一生的功课,你好好做。
给小秒针的信(1)
我——作为妈妈——的期待
我希望:第一,不要害人。第二,能养活自己,第三,让自己满意和快乐,不至于愧对自己。这差不多就是我对你的全部希望了。
小秒针我的宝贝:
虽然你还小,并不识字,我仍然要写这些文字留给你。因为你的生命本身就是我的希望和期待。我要你清楚地知道我对你的期待,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首先,我希望你能爱惜你的生命,无论何时何地。虽然妈妈没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管怎么说,生命是妈妈给你的唯一礼物。也是你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之一,是别的所有的基础。你不一定要活得很久,但是要活得充分和深入。最好能了无遗憾。不要浪费了妈妈的礼物,好吗?
为了送这个礼物给你,很多人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一点,也希望你能记住。除了你的亲人,还有4个医生因为你的出生而没有吃2000年5月20日的?